【羊铁】光阴故事

羊铁AU

1993年夏。

“德俊啊,今天辩论队招新你负责一下,辩题下午拿给你啊,就用今年国际大专辩论赛决赛那个人性本善还是人性本恶吧,反正到时候老李还得让我们再辩一次!”

“没问题,你记得这周去食堂跟负责人说下周要借场地啊,再像上次那样忘了我们就又得去操场了。”

“放心吧,我昨天就去借好了!”

肖俊对着跑开的背影笑了笑,又拿出刚才好友给自己的一沓申请表瞧了瞧,这是他呆在辩论队的第三年。

“时间可过得真快啊……”

自言自语了好一会儿后他才开始将招新大字报往教室外的墙上贴,每年辩论队招新的盛况用老李的话来讲就是空前绝后,晋级选拔赛的时候更是整间辩论队租来的教室的窗户上都挂满了人,在里面抢着好位置的幸运观众尿急想要上个厕所都挤不出来。

南城的夏天出了名的闷热,肖俊摇了摇从室友那儿抢来的蒲扇并没觉得有丝毫缓解,他坐在门口的椅子上看着正前方的挂钟一分一秒走向下午两点整,招新终于开始了。

“先在我这儿领一张申请表去填,填好了就给我,明天这里会把辩题和分组贴出来,记得来看啊,诶那边的同学你别抢别人的表呀!”

这种场面肖俊已经是第三次经历了,第一次他还是挤在这一群人里抢着拿申请表的其中一个。他正纳闷为什么好友还没来时,左肩膀就被猛拍了一下。

“你要吓死我?”

“这不是瞧你在发呆嘛,来来来,辩题拿到了,看我上午说得果然没错吧,就知道老李懒得想新的!”

来人是肖俊刚进辩论队时认识的隔壁学院的董思成,有他在的辩论赛总是最激烈的,肖俊说了他好几次不要一激动就往桌子上猛拍,但他总是在拍得手掌发麻后才会想起肖俊的提醒。

“今天我们又有得忙了,这里起码一百多份。”

“这有啥,你想想之前选拔赛一食堂里挤了多少人?还好那些人没有全都来申请入队,不然我们得选几天人啊?”

“不就一天吗?还给你累着了?”

“你就站着说话不腰疼,每次老李都叫我搬那些桌子,我问他为啥不让你也搬你知道他说什么吗?他居然跟我说怕你桌子没搬动人先倒地上了!”董思成大声控诉着,就肖俊这细胳膊细腿的,他搬一张桌子的时间自己早能搬三张了。

“哪有这么夸张,我这次帮你搬还不行吗?”

“你到时候别又跑去小卖部买冰棍吃我就谢天谢地了。”

“我这次肯定帮你好吧。”

“这还差不多,还有多久结束?”

“五分钟,三点就不收表了。”

“行。”

三点钟一到董思成就准时开始赶人,肖俊在门口整理着刚收的表,没注意到还有个人在跟董思成理论着。

“拜托了学长,我没想到还是迟到了一分钟。”

“我们还没破过这个例,现在给你表的话别人会怎么想啦?”

“拜托拜托,我真的很想进辩论队……”

“唉你真是!”

“怎么了这是?”肖俊闻声赶到。

“德俊啊,这位同学还想要一张申请表,这不是已经结束了嘛……”

肖俊这才注意到董思成一旁的男生,看起来的确是刚从别处急匆匆过来这边的,额头上一颗汗珠正好滴落在地上。

“总得给我个理由让我为你破例吧?”

“就是喜欢呗。”

“你哪个学院的?”

“医学院。”

“那你应该也知道每年的冠军不是文学院就是法学院的。”

“那又怎样,辩论来源于野性,跟专业无关。”

肖俊盯着他沉默了一会儿,从身后的桌子上抽出一张表递给了他。

“抓紧填,我们马上要统计分组了。”

“谢谢学长!”

等男生趴在桌子前填完表格不过也就几分钟,肖俊从他手里接过申请表时他还腼腆地笑了笑。

“叫刘扬扬啊……明天记得来看分组和辩题。”

“好的学长,那我先走了,再见!”

他似乎也没打算等肖俊的回话,就转身向楼梯口走去,然后消失在了肖俊的视线范围内。董思成趴在栏杆上望了望楼下,瞧见那急匆匆离开的背影才转过头对肖俊抱怨了一句“你干嘛破例给他申请表啊”。

“怎么,给你增加了多少工作量?”

“你就损吧,多他一个还能怎么样?”

“那不就行了,人家学弟这么想进辩论队,就给他个机会呗,而且啊……你听见他刚才说的话了吗,他说辩论来源于野性,我还是第一次听人这么说,至少我听过最多的是辩论来源于斯文。”

“那就是扯淡,你知道为什么那些人说辩论来源于斯文吗?你瞧见过文学院那几个男生被体院的欺负得多惨没,他们倒是不敢欺负你。我跟你说啊,上回校辩赛你没参加,不是文学院赢了吗,我去找你的路上就看见几个体院的男生对人家冠军指指点点,说什么就凭这个跟他们抢女生,别提我当时多恶心了,你说那群人懂什么啊就说人家文学院的男生只知道斯文?”

肖俊听完这叨叨了一大段后直接捂着肚子笑了,然后将手里的一叠纸拍在董思成的胸口,才慢吞吞地开口:“你还记得我那会儿打完院赛跟你去食堂吃饭的路上一直都有陌生人跟我打招呼吗,还有咱们寒假前不是有个5000米的必修项目吗,我那是真跑不下来啊,后来操场上就剩我一个人,结果终点好几个学姐等着我给我递水擦汗的,所以你知道为啥他们这么恨文学院的男生了不,这什么待遇啊,他们嫉妒死了。”

“要我说,那不就活该,他们要自己能行也去打辩论赛啊,下次再被我逮着,看我不收拾他们一顿!”

“差不多得了啊,也不知道谁去年跟人家体院的人打架骨折进了医院。”

“你到底跟谁一条船上的?”

“谁也不是,赶紧过来分组,还想不想按时吃晚饭了?”

“来了来了,给我挪个位呗。”

晚饭前两人都在教室里忙活着下一周的校队选拔赛分组,等肖俊在纸上写下最后一个人的名字,正好离最近的二食堂关门还有五分钟,他看着还没完全暗下来的天,嘴里说着不打算去吃晚饭的话立马就被驳回。

“哪能不吃东西啊,走,我请你去吃东门门口那个特正宗的炒米粉!”

不得不说,去年没帮董思成搬食堂的桌子是非常明智的选择,如果让上一周的肖俊再选一次,他一定要去小卖部买冰棍,顺带给董思成也买一根。

“肖俊,你别老坐那儿呀,赶紧过来帮我抬一下那边,这玩意儿也太沉了吧!”

肖俊这时候正坐在一旁的木凳上用右手扑棱着给自己扇风,他觉得他真是吃饱了撑着没事干才会答应董思成来帮他搬桌子,他瞪了一眼两米开外冲自己瞎吼的人,不情不愿地站起来再慢吞吞地挪到那张桌子前。

“没有下次了!”

“老李说的可真对,靠你不如靠自己!”

“那我现在马上走了啊?我看你自己也挺行的。”

“肖俊你给我……”

肖俊都知道他下一句要说什么,只是这话才说一半,就被突然出现的另一道声音打断。

“你好,请问这里是明天要举办辩论赛的一食堂吗?”

肖俊记得这张脸,是那个他破例给了申请表的医学院新生刘扬扬,借着这个被打断的岔口,他立刻放下了手里的重物,朝刘扬扬招了招手。

“没错,你来踩点?”

“嗯,我怕明天又迟到,这次应该不能再破例了吧?”

肖俊正想跟他开个小小的玩笑不料一旁董思成拖着一张长木桌嘴上还不忘损着人。

“你知道你这位学长是谁吗?江湖人称“铁面无私肖大人”,上周给你法外开恩还不速速去帮他买两根冰棍来,不要一毛的那种,要两毛的。”

一听这话肖俊就知道他要开始胡说八道一通了,赶紧拉着还愣在原地的刘扬扬逃出了一食堂,一边跑还一边大声嚷嚷着“我俩去给您老买冰棍”,身后传来的怒骂声权当耳聋听不见。

“学长,我们这是在……”

“真是不好意思让你看笑话了,你别管他啊,他平时就这样老不正经了。”

“没事,所以现在是要去买冰棍吗?”

“买呀,这天气热成这样像话吗?也不知道东门外边那个卖西瓜的大爷今天在不在,不然吃了晚饭去买个西瓜好了……对了,你宿舍在哪边呢?”

“明德楼后面,7幢。”

“那咱俩挺近,不过我记得医学院还蛮远,每天起很早吧?”

“还成,我习惯早起了。”

“辩论赛准备得怎么样了?”

“说实话我上周花了一下午的时间才接受自己是反方的事实,其实我更赞成人性本善。”

“是吗?我倒是一直都觉得人性本恶,虽然我们背了无数遍人之初性本善。”

“这种选拔晋级赛你们会参与吗?”

“看情况吧,今年最后一组正好反方差个人,我就把自己安排上去了,你在哪组?”

“最后一组……”

“那我开始期待明天了~”

“刚刚在一食堂听那位学长说你是铁面无私……”

“这个嘛,你知道为啥叫这个吗?因为他们说我每次辩论的时候脸都黑得像包拯,而且到现在为止我辩论赛还没输过,你知道体院的男生多恨我吗,他们恨不得把我揍进医务室。”

“学长这样的话还真是给了我不少压力。”

“怕啥,你可是跟我在一组,赢了就包你进队好吧!”

“这么说好像从一开始你破例让我填申请表开始我就在走后门了啊……”

“你说你,就不能说好听点吗?我给你申请表是因为我觉得你说辩论来源于野性这一点跟我之前听到的所有答案都不一样,这次和我一组完全是巧合好吗,就不能说你运气好吗,要传出去医学院大一新生走后门进辩论队那多难听啊是不。”

“我开玩笑的,学长。”

“我知道,你别嫌我话多,辩论队的人就闲不住这张嘴,诶终于到小卖部了,去拿三根冰棍吧我先去付钱!”

“我不用……”

“就当提前庆祝你进辩论队,我也就只能请你吃吃冰棍了。

“谢谢学长!”

“别老学长学长地叫了,跟他们一样叫我名字就好了。”

“我之前听另一位学长叫你德俊……”

“哎!那是本名,有时候关系好的朋友会那样叫我,不过平时他们都叫我肖俊。一会儿跟他说冰棍是你买的让他把一毛钱给你,可不能白给他吃这冰棍。”

“这不太好吧,我看那位学长还一个人搬桌子。”

“你说你这性子,这么好说话,是不是老受欺负啊?”

“我可能习惯这样了。”

“那怎么行啊,以后谁让你帮这帮那的,没点好处都别答应,等你进了辩论队,出去就说肖俊是你大哥,绝对没人再来烦你了。”

“你这么好使吗?”

“谁让我铁面无私呢。”

刘扬扬对肖俊的第一印象大概是温柔,因为初次见面笑着对他说的那句“总得给我个理由让我为你破例吧”,但现在他觉得肖俊除了温柔,还有一点固执和冷漠,他老是感觉肖俊和谁之间都保持着一段距离,就算关系再好。

两人回到一食堂时董思成已经将场地布置得差不多了,肖俊到底还是没有找他要那一毛的冰棍钱,三个人将几张写着“第七届校辩论队选拔赛”的标语贴好后就算大功告成,只等第二天的比赛开始。

在肖俊看来,那一年选拔赛刘扬扬完全就是凭自己的实力让所有人刮目相看,他甚至觉得要是跟刘扬扬不在一方的话,输的会是自己。当然了,在毕业前和刘扬扬对过的所有不正式的比赛里,只要他一口咬定赢的是自己,刘扬扬就会被迫妥协,董思成曾恨铁不成钢地告诉刘扬扬好歹坑肖俊一张饭票,但当事人好像并没有这样做过。

1994年。

肖俊成了辩论队的队长,去年的选拔赛他除了捡了刘扬扬这个便宜小弟之外,还收获了另一个同系的跟班,他的直系学弟黄冠亨,也是大一新生。

那一年世界杯之前卫视中文台开始播足球小将,整个7幢3层就刘扬扬他们宿舍凑钱买了个卫星电视,要不说黄冠亨这人见着刘扬扬有电视就天天下课去人家宿舍看看人在不在呢,肖俊好几次想找他拿教授给的资料都见不着人。

那会儿肖俊还不知道刘扬扬宿舍里有个电视机,他在每天凌晨扒着那个信号极差的收音机听每场比赛的转播听了好几天后实在没忍住在某天食堂遇见刘扬扬时抱怨了这件事。

“我宿舍有电视,你要是不嫌麻烦可以来,他们每晚都看。”

暑假回家前的那一周,肖俊每晚在刘扬扬宿舍看完球也懒得再回去,反正那会儿所有人都已经没课了。刘扬扬有个本地的室友已经回家,他把床让给肖俊后自己去睡了那个唯一没有凉席的床。肖俊问了他好几次热不热他都说不热,结果总是被热到睡两三个小时天刚亮就醒了,但他什么也没说,索性下床去食堂买了早饭。这时候没有饭票是可以直接付钱买的,五毛钱一顿能有三个馒头一碗粥,他知道肖俊爱喝二食堂的粥,而且一碗粥下去基本再吃半个馒头就不会再吃了。他一开始还嘲笑肖俊小鸟胃,被抢了两张饭票后再也不敢说第二次。

再开学肖俊就是大四了,那时候他参加了人生中最后一场校辩论赛,半决赛的时候遇上文学院,因为有他在,法学院得以获胜。而另一场半决赛赢的是医学院,决赛的辩题是“艾滋病是医学问题还是社会问题”,法学院抽到了反方。

肖俊知道对面有刘扬扬其实他们很难拿下这场比赛,刘扬扬作为正方一辩在说出“只有医学才能治疗艾滋病”后,全场响起了热烈的掌声甚至还有胆大的同学冲他吹口哨。

反方一开始给出的论点在大部分人眼里其实是不能够反驳正方的,后来肖俊大概是有些沉浸在那种紧张的氛围里,将自己的最后一个论点直接抛给了刘扬扬:“医生不能救天下,要社会系统工程来解决,所以又是个社会问题。”

“人类谈道德谈了几千年,难道战争就因此消失了吗?”

再轮到反方其他人发言时肖俊就感觉到可能这次会输了,他抬头看了一眼对面的刘扬扬,正好视线交错。反方由刘扬扬总结发言时肖俊还没怎么太专注地听他说了什么,直到他隐约感觉刘扬扬在不着痕迹地推翻之前的发言,但他找不出证据。

最后法学院赢了,但肖俊总觉得心里怪怪的,他在结束后叫住刘扬扬想要问他刚刚为什么不用那条更有力的论点总结发言时,却在看见那双眼睛后一切都明朗了,那是他从未见过的眼神,他说不清里面有些什么,可能是喜欢,也可能是其他。

没过几天肖俊最后一次负责辩论队招新结束后遇见了在门口等他的刘扬扬,文学楼那两颗银杏树的叶子落了满地,刘扬扬在台阶下仰着头问他要不要一起去二食堂吃周末特供糖醋排骨,肖俊当时是怎么回答的呢,似乎是“这么晚才去的话铁定已经被抢光了”。

他看着走在前面的刘扬扬转过身叫他快点走,细碎的影子在银杏叶上斑驳成一块一块的,傍晚的这一刻被无限拉长、放大至他漫长的一生,熠熠生辉。突然就是这个瞬间,他无比害怕在将来某个没有温度的寒冬,想起刘扬扬来会是一种遗憾,遗憾在心里落了一场漫天大雪。

“刘扬扬,我好像有点喜欢你。”

刘扬扬那天告诉肖俊,当他记得肖俊每一天早上去二食堂的时间以及每周什么时候会出现在北一的那个篮球场时,他已经不再逾越半步,直到刚刚肖俊说有点喜欢他。

但他们并没有在一起,他们不敢在一起。

肖俊问刘扬扬还记不记得前几天他在辩论赛上说的很大一部分艾滋病毒携带者是因为同性恋而感染上的,刘扬扬说印象深刻。其实他们心里都明白,人们现在对于艾滋病的恐慌程度已经将所有的同性恋者通通和“有罪”两个字划上等号。

“刘扬扬,同性恋真的有罪吗?”

“没罪。”

“可是他们被称作人妖、流氓,甚至更难听的词。你知道吗,我们县里有个妓女,她说她儿子是个二胰子,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就是半男半女*,每次别人骂她是个荡妇的时候她都说怎么不去骂她那便宜儿子,至少她不是个变态的同性恋。”

刘扬扬没有回答他,只是一直盯着地面发呆,许久之后才深深叹了口气。

肖俊一直记得在报纸上看到的一位同性恋的采访,“母亲到死前都不愿意原谅我,想摸摸她的手,结果她把手推开,说我争多大的脸,你给我现多大的眼,我也不知道我怎么是这种人”。到底是哪种人,肖俊也想不明白。

他到最后也还是没有勇气,但他知道他是想和刘扬扬在一起的。没有人发现了他和刘扬扬之间微妙的变化,就连一周见他七天的黄冠亨都没有。

直到肖俊大学毕业,两人的关系在外人看来也仅仅是关系较好的学长和学弟,刘扬扬问过肖俊很多遍毕业后会不会留在南城,肖俊犹豫了很久,最后告诉他会,就算不包分配也能以现在的学历去到口碑还算不错的律所。那时候想在S大附近找到一间出租的房间不比登天难,要么环境不好,要么房租承担不起,刘扬扬说可以省一点生活费下来给肖俊,当然,被拒绝了。最后也算是肖俊运气好,找到了一间上一任租户正好不续租的十几平的单间,房东是个操着一口本地方言的中年妇女,好在肖俊觉得她并没有十分泼辣。

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大概在肖俊工作两年后才发生了不大不小的转折。那一年刘扬扬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了《春光乍泄》的盗版VCD,在房东去她女儿家住的那一晚和肖俊挤在一张小得可怜的沙发上,一言不发地看到了凌晨两点。 “肖俊,不如我们从现在开始在一起。”

肖俊那个晚上第一次吻了刘扬扬,在老旧的出租屋。第二天两人去市中心的广场找人拍了第一张只有他们的合照,背景是一块巨大无比的信息显示屏,上面还写着“中国政府对香港恢复行使主权倒计时(距1997年7月1日)9天”,一旁全是各种颜色的彩旗。

那一年也是刘扬扬本科的最后一年,之前肖俊问他想没想过申请硕博连读,那时候他回答的是“等到毕业进医院工作都是2002年了,读个书还垮了个世纪”。后来也不知道肖俊怎么把他劝住,他还是考研了,并且申请了连读。说到跨世纪,二十世纪最后一天南城第一家王府井开业了,那天人特别多,两人光顾着找缝隙钻,没参加上什么特别活动,关门前的抽奖也是什么都没捞着。

那晚刘扬扬自然没回学校,肖俊自己买了个二手的电视在房间,零点前电视上一直在直播中日两国的学生多米诺骨牌冲吉尼斯世界纪录。快要跨越新世纪的时候电视画面突然切到了北京一家妇产医院生孩子,两位世纪宝宝快出生了。记者欣喜地报道着“新世纪北京最早出生的两个宝宝,2000年1月1日零点出生,正好一男一女”。

也是那一年,刘扬扬用少得可怜的实习补助买了第一盘周杰伦的磁带送给肖俊,说学校门口的音像店里全挂着Jay的海报。结果肖俊告诉他家里没有随身听,那盘磁带在周杰伦第二张专辑发行后才被翻出来听第一次,但那时候肖俊最爱的歌已经是爱在西元前了。

2002年。

肖俊本以为这一年刘扬扬毕业后所有事情都会顺其自然地慢慢稳定下来,但他还是没想到黄冠亨在这时候哭着找他帮忙。

“发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送到医院的时候直接宣告死亡……他才16岁啊,为什么会这样……”

肖俊已经在律师行业摸爬滚打七年了,而黄冠亨毕业后选择了考研,他满怀期待准备踏入这个肖俊早已觉得险恶的社会,却被临头浇了一盆冰水。

“具体情况说一下。”

“大概半年前吧,我妈发现他周末回家身上老是有淤青,问他怎么了他也只是说在宿舍磕着了,后来有一次连头上都有,我妈带他去医院他偏不去,在房间里躲着。”黄冠亨说得有些急,甚至连吐字都变得不清晰,“本来第二周我妈就准备带他去找医生……结果等到了医院的电话让她去认尸体。”

肖俊是记得黄冠亨有个弟弟的,比他小很多岁,放假回老家的时候还见过两面,躲在黄冠亨身后,不是很敢直视他的样子。记得黄冠亨去年还告诉自己他们一家从县里搬来南城,为了让弟弟上一所好的高中。

“学校什么态度?”

“还不是就敷衍……法医还有现场勘验都是不存在教师体罚和校园欺凌行为,排除他杀。学校当时就让我妈去签字,一次性赔偿十万,要求不再追究这件事,否则后果自负。”

“后果自负?怎么会有这种条款?”

“所以我敢肯定他一定不是自杀的,我在下葬前又去找人鉴定尸体,结果是头部接触钝性物体致颅脑损伤死亡。”

“当时送去医院没发现头部有伤?”

“他头发比较长,可能没注意吧,当时嘴巴鼻子都是血,医生说是检查的时候按压导致的,法医也只是随便摸了摸就说没啥其他的问题。”

“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我不认识啥人……就真的只能想到哥了,我想知道真相。”

“没人敢接这个案子的。”

“这样吗……”

“我帮你。”

“诶?”

“我帮你查,其他的看你自己。”

这件事肖俊没让刘扬扬知道,只告诉他最近要处理一件棘手的案子,让他安心准备毕业论文。

肖俊知道那群人里一定有人家里位高权重,但他没想到会是黄冠亨弟弟的室友,他拿着那一张薄薄的纸只觉得右手有些不受控制地发抖,“南城市委书记”几个大字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这种结果,他还应该继续吗?他甚至能想象出黄冠亨知道后的反应。

那时候好几天他都没有联系刘扬扬,他在那所学校门口装作不经意地询问了关于学生对这件事的态度,得到最多的答案就是惶恐的眼神,再逃也似的远离他。这种明显害怕暴露真相的态度只能让他猜想到是被收买了,但他依然找不到实质的证据。

后来他无意间听到有学生悄悄讨论那个男孩的生日会举办得十分隆重,那个日期明明是在黄冠亨弟弟去世之前,一个正常的高一学生应该过的是十六岁的生日吧,但为什么学校对外宣称的是当事人未满十六周岁,说什么已交由警方处理,肖俊要信了这话才有鬼。

从整个区的大大小小派出所挨个问过去就已经花了肖俊近一个月的时间,照理说身份证这种东西想要更改,只能去大一点的地方,但当事人一定不会这样铤而走险,最后他在一条毫不起眼的小巷里发现了那个最近有人员调动的小派出所。

“突然就没来上班了,家里电话也打不通,后来才新来了个小王顶他的班。”

被调走的人据他的同事介绍是叫小李,没什么背景,父母都去世了,警校毕业后自己一个人在南城混口饭吃,之前问他他还说就一辈子在这个派出所呗,升着升着总能升上去吧?这样一个安于现状的人会为了多大的利益才去帮人做这种事呢。

肖俊去小李住的小区走了一圈,那是个刚被划入拆迁项目的棚户小区,人来人往全是苟延残喘为了拆迁款一辈子耗在这么一丁点大地方的老年人,想必是穷了大半辈子,对一丝一毫的给予都担惊受怕。肖俊问了好几个在楼下扔垃圾的人他们都对这个小李毫无印象,正当他准备放弃回律所时,有位头发花白的老太太叫住了他。

“最近你经常出现在这里,是在找什么人吗?”

肖俊告诉她自己已经好几天联系不上同事,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你说小李啊……他们肯定不知道的啦,他是我邻居,经常帮我扔垃圾,人可好的咯,我也好些日子没看见他啦。” “那您知道他老家在哪里吗?”

“这个嘛,他好像有说过哦,在那个什么……还蛮近的咯,对对,在海县,他是他们镇上第一个考上警校的,当时可风光咯。”

“他还有跟您说什么其他的吗?”

“没有咯……上个月吧好像是,他说他要回老家处理点事,没想到这么久还没回来。”

“谢谢您了,我会找到他的。”

前几年考上警校是一定会登报纸的,更何况还是海县一个小镇上,随便问问就能知道是哪一家出了这么一个风光人物。他在动身去海县之前给刘扬扬的宿舍打了个电话,那时候刘扬扬还没买手机,但他似乎不在宿舍,让人帮忙转达了几句话后肖俊便只身一人乘车去了南城周边的海县,只是在他坐上中巴车的下一秒,他就收到了一条未知号码的短信。

“别查了,这不是你能承担得起的后果。”

“别怪我没警告过你。”

连着两条,如此明显的威胁口气,肖俊不知道自己是在哪一步暴露了自己,他没有理会这两条信息,将手机放回口袋等待着目的地的到达。虽然预想过找不着人的最坏情况,但实际上见到的场面远比肖俊意料之中的糟糕更多。

镇上的人对小李绝口不提,胆子稍微大点的人摇了摇头让他自己去小李家看看。一开始肖俊并不明白为何如此,直到他去到小李家,破旧的瓦房随时都有一场大雨后就垮塌的可能性。

小李瞎了。

肖俊看着屋里摸摸索索想要找钥匙的年轻人,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

但好在人瞎了还能说话。小李说他当时的确利欲熏心,他以为自己回了老家就能安安稳稳拿着钱过一辈子,但他没想过那些人会害他,他要是早知道自己会瞎,说什么都不会答应帮他们做假。

世界上哪有两全其美的事,肖俊替他觉得悲哀,小李说可以帮忙作证,那些证据他没有全部交出来,还有一些被自己藏了起来,只有他自己可以找到。但肖俊怕的不是小李反悔,他怕的时候那些人已经知道他来找了小李,小李能不能活到作证的那一天还是个未知数。他让小李去南城找了个三无宾馆先躲一阵子,自己回到南城后便去找了黄冠亨让他将之前收集的证据全部复印很多份藏在不同的地方。

只是肖俊没料到那些监视他的人速度可以这么快,他如往常一般出了律所,没走几步就有手持证件的便衣警察让他去局里走一趟。

“我们接到报案说你涉嫌强奸猥亵未成年。”

肖俊觉得可笑至极,他想不出自己是怎么中计的,DNA技术不过关可以造假,但他没有证据,也没有不在场证明,而对方的证据印满了十几页A4纸,还有一名合格的演员去添油加醋地二次加工一番。他知道他从现在开始说的每一句话都会被记录在案都会被挨个挑出毛病,所以他选择了沉默,他让黄冠亨帮他联系律师。

五月是刘扬扬答辩的日子,肖俊以为他会忙到没空找自己,但他想错了,刘扬扬在三番五次联系不上人后直接敲响了黄冠亨家的门。

“刘……刘扬扬?”

“肖俊人在哪里?”

“他……他……”

话没说完,黄冠亨哇的一声就抱着刘扬扬哭了起来。事情经过最后还算是磕磕巴巴地被黄冠亨复述了一遍,他能感觉到刘扬扬在尽量克制自己的情绪,但他还是不敢再看刘扬扬一眼,毕竟他当时答应了肖俊帮忙瞒着刘扬扬。

“所以他现在在看守所呆了两周了?我不来找你是不是下次就要去监狱看他了?”

“对不起……我真的没想到会变成这样,对不起。”

刘扬扬还记得当时肖俊告诉自己有棘手的案子要处理,原来是这个,他恨自己当时没有追问下去,不然现在会不会就是另一番景象了。他去了一趟看守所但被拦在了外面,那个人告诉他肖俊现在谁也不见,除了自己的律师。

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刘扬扬想,他答应肖俊读完博士,答应他自己毕业后会进二院工作,这样他们上班的地方就只有十分钟的路程,他们甚至在某个晚上规划好了往后整整十年的生活,可是那份计划里根本没有这件事啊,怎么会有这件事呢。

2002年5月30日,是南城大洗牌的日子,谁也没料到短短两个月的时间,有人从神坛跌落地狱,这一天正好是肖俊的案子开庭的前一天。

第二天公诉人身旁一同参与开庭的被害人直接在法庭上承认自己是被人威胁的,而威胁她的人就是头天刚倒台的那位,真相大白。

肖俊被卸掉戴了近两个月的手铐时还觉得有些不真切,他踏出看守所大门的那一刻就看见了站在马路对面的刘扬扬,带着他捉摸不透的表情。

那天回家的路上两人谁也没说话,但肖俊知道,他会和刘扬扬大吵一架。这起校园欺凌案在多方证人的指控下迅速立案,是什么结果肖俊已经不想再关心,他知道坏人已经落马就足够了。

刘扬扬那晚非常平静地问肖俊为什么当时在看守所不见他,肖俊说怕自己每说一句话都会成为新的证据,他说他怕得要死。

“那你就不怕我担心吗?”

肖俊听不出这句话是什么情绪,但他回答不出来,他怕吗,当然怕,可是现在说出来这个怕字就连他自己都觉得毫无可信度。

“我们先暂时冷静一段时间好吗。”

这是刘扬扬离开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二院是有宿舍可以申请的,在此之前刘扬扬是从没想过要申请这个的,他把申请表交上去的那一刻暗自松了口气,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在那之后半年的时间里肖俊和刘扬扬总共就见了一次,在肖俊家,那天是他生日。其实肖俊早就做好了不过生日的打算,只是没想到在零点快到的时候刘扬扬来找他了,手机还拎着一个盒子,他猜那里面应该是个蛋糕。

可是那一晚他们仍然对五月的事闭口不提,肖俊将一勺蛋糕放进嘴里,廉价的植物奶油充斥着整个口腔,让他有些犯恶心,他放下勺子拍了拍刘扬扬的肩说“睡觉吧”。

“生日快乐。”

“嗯。”

这样的状态不知道还会持续多久,可是肖俊此时此刻真的没有更多的力气再去和刘扬扬好好解释,刘扬扬在睡觉时还是习惯性地用手环住了他的腰,只是第二天醒来时身旁的人已经离开。

年底SARS爆发了。

刘扬扬原本计划在新年找肖俊好好谈谈,但现在却没有机会了,他才刚进医院,上面下达什么命令他们必须执行,不能回家不能与家人接触,除了在原地待命他们没有任何选择,只是他不知道肖俊那时候已经后悔了,后悔没有在生日那晚跟他好好谈一谈。

肖俊知道自己不能去医院找刘扬扬后在律所发呆了一下午,自从他从看守所出来,律所的人都对他刮目相看,就连老板都亲自来到所里对他夸奖了一番。但他需要的不是这个,他现在只想要见到刘扬扬,他会告诉刘扬扬他怕,他怕他担心,也怕他阻止,更怕因此好几年都无法再见到他。

那年跨年只有肖俊一个人,这是八年来的第一次。南城解除紧急状态后已经是一月中旬,那时候医院的工作人员可以回家,但如果其他地区需要支援会第一时间进行通知并自愿填写支援申请表。

肖俊在北京爆发病例前去刘扬扬的宿舍找过他一次,他说希望两人可以好好谈谈。但当时刘扬扬急着回科室,将自己的家门钥匙扔给肖俊说自己明天去找他。但说到底,他只不过是还没想好用怎样的心情去重新和肖俊在一起,但他似乎没有意识到其实他们当初并没有分手。

刘扬扬离开后肖俊也没打算在他家逗留太久,只是刚要离开时被书桌上盖住了四分之三的表格吸引了注意力。

“第一批支援北京医疗队申请表”,表格已经填完了,连手印都盖好了,刘扬扬想干什么一目了然。

肖俊将表格放回了原位然后径直回了家,他尽量让自己不去回想那张表,但最后发现根本做不到,电视里播报着不断更新的感染人数和死亡人数,让肖俊快要喘不过气。他在脑子里设想了十几种见到刘扬扬时要问他的问题,但在真的等到刘扬扬来找他时他却只是紧紧抱住刘扬扬说能不能不要去北京,能不能不要去。

“第一批这周末就要出发了。”

“有你吗?”

“没有,他们人数够了。”

“其实你是想去的是吗?”

“填表的时候是真的想,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

“我看到新闻了,我看到死了好几个医生……我怕了扬扬,我真的怕了,我怕你会去,你知道我看到那张表的时候是什么心情吗?不对……我不该这么说的,对不起扬扬,对不起……我终于知道你那时候是什么心情了,我真的知道了……”

剩下的话被淹没在肖俊的号啕大哭里,他一遍遍地重复着“求求你不要去”,一刻也不愿松手地死死抱着刘扬扬,仿佛下一秒眼前的人就要消失。

“我呆在医院也是命令,这里的人同样需要我。”

“我也需要你,我这样会不会太自私了?可是我们不要再冷静了好吗,不要再冷静了……”

二院后来没有再派医疗队去北京,SARS完全消灭已经是半年后,刘扬扬也是在那时候取消了二院的宿舍申请。那年肖俊的生日两人哪也没去,窝在家里看完了《蓝宇》的DVD,肖俊记得那一晚电影还没放完自己就睡着了,第二天醒来时已经回到了床上,他问刘扬扬蓝宇最后怎么了,刘扬扬说死了。

他没有再继续问下去,只是说还好睡着了。他后来告诉刘扬扬,他最无法想象的就是阴阳相隔,明明相爱却要承受那样的痛苦,他说刘扬扬你可别死了,这样我就会一辈子一个人,那多孤独啊。刘扬扬开玩笑逗他说那你还能每年去我的墓前看看我,就当和我见面了,结果被狠狠揍了一拳。

“扬扬,你说离别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大概是重逢的前提条件。”

2004年。

刘扬扬说他下班路过S大的时候发现周杰伦又发新专辑了,叫七里香,大街上的情侣都共用一副耳机在听随身听。肖俊一开始没太当回事,只是嗯嗯地敷衍着,直到生日那天他收到了刘扬扬送他的一个新的随身听。

“买这个干什么?”

“我看别的情侣都一起听。”

“人家刚谈恋爱的小年轻,你也跟着学?”

“为什么不行,你过来。”

肖俊知道拗不过他,只好将自己的头伸过去,任他将其中一只耳机塞进自己的左耳。

“扬扬,你知道吗。”

“什么?”

“我还是更喜欢爱在西元前。”

“你知道今年就没有大专辩论赛了吗?”

“还真不知道。”

“去年最后一届的辩题是’顺境还是逆境更利于人的成长’。”

“我觉得是顺境,我是正方吧。”

“我是反方,那么现在由正方先发表自己的观点。”

“人活着,如果真的有糖吃,过得比较好,能够好好发展,就已经够了,不要去尝试很多错误的路,没有困难就不要给自己制造困难。”

“挺有道理,那么下面有请反方发表观点,反方想问正方一个问题,去年的SARS算逆境还是顺境?”

“逆境啊。”

“那么再请问反方,肖俊先生是否在逆境中才发现原来他真的很害怕失去刘扬扬?”

“……”

“反方?”

“你这是什么鬼问题?”

“反方如果现在认输的话我就回答反方的问题。”

“正方如果现在吻我一下我就认输。”

刘扬扬双手撑在肖俊两侧,轻轻吻了吻他的嘴唇。

“其实我早在最后一场校辩赛就输给你了,不是吗?”

“原来那时候我故意乱说被你发现了?”

“是啊,傻子。”

肖俊的辩论生涯终于不再是百分百的胜率,他输给刘扬扬两次,一次是在十年前他发现刘扬扬喜欢自己时,一次是在刚才他发现自己远比想象中还要爱刘扬扬时。

肖俊现在回过头才觉得,刘扬扬还是一如十一年前初遇时的模样,弯弯的眉眼,他一时有些恍惚,眼前已经到了而立之年的,他的爱人,无论走了多久多远,都永远不失少年志气,永远心怀善意,永远意气风发,如日月星辰一般永动,似清风流水一样自由。

他们被推向未来,他们在向渐行渐远的年少轻狂哑然告别,但他们永远为那段岁月热泪盈眶,只有那些才能在以后的日子里被称作为故事,光阴的故事。

Fin.

by:遇白

*出自一段同性恋者的采访。

校园欺凌案根据真实事件改编。

文中提到的所有辩题均来自国际大专辩论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