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莱尔莉中心】天幕落

这是她的落幕

  如他所说,这是个好天气。在阴暗潮湿牢狱里待上几天,是个人都会被憋坏。老实说,我也不清楚是几天,那时候盯着天空看也不是为了分辨白天黑夜数日子,这没什么意义。死会来,这在我还是小姑娘的时候就明白得很。可能会饿死,可能会被害病的同龄人传染疟疾而死,可能会被某个男人胯下的巨物杀死。总之对我来说,死是一件很早之前紧密为邻的事情。相比之下,被一颗子弹穿颅而死显得爽快多了。它很短暂,来不及让人思考,比起被男人的肉刃一寸寸撕裂的痛苦要来得轻松和草率。面对不可避免的痛苦当然是草率点好。

  被带出灰色的房子,正午的阳光照得我皮肤生疼。眼皮又痒起来,不知是主的预兆还是在环境恶劣的那地方染上真菌。于是我眨眨眼,适应了一下瘙痒和过于明亮的太阳。外面吵嚷起来,布莱尔莉·吉普林还是这么有人气。声音的源头被十几个警卫和粗劣制成的防护木栏挡在小广场外头,不过话语还是传了过来。他们在叫喊,忘情而愤怒,在叫喊中发泄被欺骗、被压榨的愤怒和耻辱——

  “杀了她!杀了她!”

  一张张脸都是通红的。我当然认得这些脸,布莱尔莉是个对面孔过目不忘的聪明女人——17岁的穷学生,家在所列侬餐厅旁边,床头摆着把管口有绿锈的小号;帕里亚夫人的哥哥,对外宣称为了亡妻永不再娶,上个周末偷偷来教堂后门,差点在他妻子墓碑跟前把我的乳罩扯下来;斯兰克侯爵,有狐臭的男人,有个刚上庞那尤大学的宝贝女儿;比米亚·蒂娜,哎呀,这个木匠姐姐帮我擦背的时候手法温柔得像我的母亲——尽管我从没见过她,不过这不重要。她的手指功夫比许多男人的那物儿都好得多……一眼扫过,后面黑压压的人看不清了,让我觉得或许德西蕾塔来了呢。

  当然她不会来的。她向来不看这些残忍东西,我正直纯洁一丝不苟的骑士姐姐。现在她正确人生的唯一污点就要消失啦,我都知道,她现在会哭的。她恨透了我,但是还是会在她的小店铺里为我默默垂泪。她就是这么好的人呀。我忽然想念起她褐色的卷发来了,带着点儿鼠尾草的味道。我故意翻身压到它们,她也不会叫醒我,就那样默默看着我的睡脸等我醒来,鼠尾草味的呼吸留在我的鼻尖上——她就是这么好的人呀。布莱尔莉·吉普林爱过的人里最爱的一个。

  人潮骚动起来,汗水刺得我看不太清楚他们的脸了,大概是行刑的人来了。之前听狱卒讲过,负责赐给我这枚子弹的是加维·扎尔曼,伊西哥哥的小男朋友。他白皙,有双软弱的绿色圆眼睛,像个小孩儿。他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我握了握他的手,他的脸就涨得通红,像个从没经历初恋的雏儿,可那时他都多大啦,23?还是22?

  扎尔曼先生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来了,大概是在宣读罪状。不过这会儿我神游得太厉害,完全没听进去他的话。人潮里的吼声像隔着海水,浸泡在咸味里,模模糊糊的,喊着婊子之类的话。——我终于看到他啦!来得不算早,他正在从后排往前走,在狂热的喊声中一步一步走向我,那种笃定而沉稳的走路方式会让我意识到他是帝国的军人,会让我想到他宽阔的肩膀和扎实有力的腰和两腿……哎呀。

  我脸上浮现出笑容,他看到我了。他真的来看我了。我被捆着的双手有点儿紧张地握紧了,像是里面有张写着情话的小纸团儿,要隔着攒动的人头悄悄扔给他——学校背景的爱情小说都这么写,尽管我没上过学,不过哪个女孩不憧憬呀。我的手心汗津津的,太阳晒得我有点儿恍惚了,我甚至在想还好他那时候嘴唇贴近的是我的手背。手背多光滑,比我的手心迷人多了。

  扎尔曼先生的声音停了,我听见子弹上膛的声音。太远了,他没有站在前排,前面那个女人鸟窝一样的发髻总是挡着他的脸,让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于是我转头瞥了扎尔曼先生一眼,他的表情痛苦又悔恨。伊西哥哥的小男朋友,他就是这么好的人呀。

  那团跳来跳去的大鸟窝终于把他挡了个严实,于是我不再去看他了。人群的尽头,庞那尤大教堂就在那里静静望着我,主受苦的十字架在它顶端——也在我胸口闪着光。它让我想起一些久远的事情。穿着大一号的白裙子,我站在孩子中仰着头唱道“Kyrie Eleison”(求主垂怜),当时满心觉得自己是某本童话里的主角——不过我一开始就拥有傲人的雪白羽毛。布莱尔莉从不会在叽叽喳喳中自惭形秽。

  此时没有白色的羽毛。黑色的鸟呼啦啦从眼前飞过去。黑鸟们飞向教堂,唱起歌来,“That saved a wretch like me.”(我罪竟蒙赦免)。张开嘴,“That saved a wretch——”,然后是一声巨响。黑鸟们摇晃着,盘旋着,匆匆坠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