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汐火,海月亮

少爷牛x鲛人及,有ooc,BE,自行避雷 除牛及外人名都是瞎取,没有历史考究全是瞎编 ———————————————————

“及川彻是海里的一轮明月,在荡漾的波浪里圆满皎洁,在牛岛若利手心破碎不堪。”

〖壹〗

大家都说牛岛家的小公子掉到海里被救回来以后就得了癔症,府上的孩子也骂他是个怪胎,不仅是左撇子,还天天往那个没人去的海边跑。

今天他又去了。

这个偏僻的海岸边,有一条废弃的大运货船,不知道是被什么东西固定住,船有一半在岸上,有一半泡在海里,已经很多年没有移动过了。乡里的大人们说这条船是鬼船,晚上会有海妖出现,还有的人说这片海滩上有凶神,去了会倒大霉,所以除了牛岛若利,没有人会来这里。

他熟练地从船的破口钻了进去,弯弯绕绕边爬边走,最后停在船泡在海水里的那一半前,伸手拍拍自己的膝盖,在地上铺上手帕,坐了下来。

“及川。”牛岛若利冲着海里喊,边喊边晃手里攥着的纸袋。

空船里回荡着他听起来有些稚嫩的声音,但没有人回应他,他也不急,只是静静地看着大海。

过了一会儿,从看不见的海底浮上来一团黑影,移动的速度极快,不一会儿就冲出水面,带着不耐烦的语气,说:“你怎么又来了?”

“我给你买了牛奶面包。”牛岛若利的眼睛亮亮的,但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可能是天生的,私塾里有些胆子小的孩子也因为他老板着个脸害怕他。

“哦——那谢谢了,小牛若。”他伸出双手在船板上一撑,上半身从水里钻了出来,坐在小少年的旁边,阳光从破旧的船板缝里溜进来,洒在青色的鳞片上,变得五彩斑斓。

“及川,不要喊我小牛若。”牛岛若利把纸袋递过去,却被那人调皮的尾巴勾起的水花淋了一脸。

“没大没小,我怎么都要大你很多很多岁,你才是不许喊我及川,要喊哥哥。”

这是及川彻,一只人鱼,是只存在于传说里的生物,是牛岛若利藏在破船里的,只有他才知道的秘密。

牛岛若利八岁的时候被不知被谁花钱雇来的打手扔到海里准备溺死,他水性不错,但脚腕上被打手捆了石头,任凭他怎么拼了命地挣扎,都只能感受到自己的下沉,感受体温逐渐被海水夺去。

他抬头看着月亮一点一点模糊,在快要失去意识的时候,却突然听见海水里传来某种声音,听起来离他很远,但是很清晰,是他从来没有听过的,温暖又奇妙的声音。

下一秒他的手腕就被什么东西抓住,那东西用着一股巨大的力量把他往上拽,牛岛若利猛灌了几口水,他从小反应就比较慢,更是此时才感受到死亡的恐惧,于是趁着自己还没因为窒息昏过去,死死地抓着带他往上游的东西。

几秒后他们浮出了水面,牛岛若利被向上一托,扔在了废船舱的木板上。木板上因为常年潮湿长满了青苔,脚下又捆着石头,没抓稳一不留神往下滑,大半个身子又掉进海里去了,他边往外吐水边努力抓紧木板的边缘,突然听见身后有人说话:“你这小孩怎么这么怪,把你捞上岸又跳下来是几个意思,不想活了?”

顾不上研究这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同辈里最冷静的小孩牛岛若利此时又急又害怕地说:“我不是故意的,上面太滑了。”

那人拖住他的屁股往上一推,确认他趴稳了以后才松的手,又潜下去把捆着石头的绳索扯断,忙活了好半天才从水里露出头来。

后来牛岛若利经常在夜晚梦见这个画面,他从没见过长得如此好看的人,虽然先生说美丽只能用来形容女子,但他还是在看到及川彻面容的那一刻不由自主地觉得他是世上最美丽的人。

浅棕色的发湿湿地搭在这人的额头上,他脸颊上沾着的水珠被月光照成银色,好像之前来镇上巡演的异域舞团的舞娘头上戴的珍珠面纱,神秘、闪耀,充满神圣的气息,但极具魅惑,让人挪不开眼。

但他也有些和自己不一样的地方,他甩了甩头发,眼睛在暗处看起来是棕色的,在月亮下抬眼,又变成了青色,像埋藏在大海深处的宝石,只用看一眼,就会被它美丽却危险的漩涡吸引,眼角处有一小块像鱼鳞一样的皮肤,亮晶晶的一直延伸到他尖尖的耳朵前。

牛岛若利像着了魔一样,什么话也没说,只是静静地坐在船板上看着眼前的这个人,像在看自己发现的宝藏,痴迷又渴望。

“看什么?”那人游近了,一只手搭在船板上一只手撑住自己的下巴:“今天也和你算是有缘,允许你多看几眼。”

“不过回家以后不许跟别人说哦。”他又抬起手指放在嘴唇前,笑着说:“你是乖孩子对吧?”

他的声音好像能魅惑人一般,牛岛若利还没反应过来就点了点头,这人像一个美丽的谜,一个他从未见过、接触过的神秘的谜,深深地吸引着他。

“你叫什么名字?”

他想起先生说解谜不能着急,要逐步攻破,所以他决定一步一步来,从他最想知道的问题了解。

“第一句话居然不是谢谢,真没礼貌。”那人翻了个白眼,但那眸子却像是水里的涟漪,晃晃悠悠的美丽。

“……”牛岛若利思考片刻,觉得这样确实有失礼仪,于是说:“谢谢你救我,我叫牛岛若利, 你叫什么名字?”

“及川彻。”

“及川彻?”

“是的,及川彻,我不会写你们人类的文字,反正发音是这样。”及川彻摆摆手,又说:“你叫什么来着?牛…若利?真复杂,就叫你牛若好了。”

“我叫牛岛若利。”小孩板正着脸纠正他说。

“牛若。”

牛岛若利皱着眉头,心想着是拧不过这人了,又看着他潜在水中的下半身,夜里黑色的海水藏着及川彻无尽的秘密,他忍不住问:“你是妖怪吗?”

“算是吧。”及川彻双手撑在木板上,让自己跃出水面,坐在了牛岛若利的旁边,露出下半身的尾巴:“我是鲛人,鱼尾人身,你们人类是这样说的吗?”

牛岛若利只在神话书里见过这种生物,小小的嘴巴被惊得说不出别的话,只是一个劲地盯着这条漂亮的尾巴。

“别看了,回家吧,你家里人会着急的。”及川彻抬手弹了一下小孩的额头。

及川彻的力气很大,刚刚被弹过的地方已经有些红肿,牛岛若利默默地用手捂住自己的额头,抬头看着这个鲛人,他有尖尖的耳朵,有鱼尾和鳞片,还有着尖锐的牙齿和会变色的眼睛,他浑身都散发着和自己不一样的气息,有着大海的神秘和野性,或许还有危险,但自己并不害怕他,甚至还想再多了解他一点。

“回家了,我们还能再见面吗?”他问。

及川彻笑了,笑得比他见过的任何一次海浪都要好看,让他心潮澎湃:“不害怕我吗?你这小孩真奇怪。”

“你是好人…好鱼……”他不知道该怎么去称呼鲛人,是说鱼还是说人更礼貌些?

及川彻听了这话突然变脸,佯装凶恶地说:“不要随意断定我,我最喜欢吃你们人类小孩了,尤其是像你这样的。”

牛岛若利起初被吓得往后仰了仰,但过了一会儿看见及川彻在偷笑,又装镇定板回原来的小脸:“不会的,你骗我。”

“没骗你,我最喜欢吃你这种一点都不可爱的小男孩了。”

“若利少爷——若利少爷——”破船外的海岸上传来人的呼喊声,牛岛若利听出这是家里下人的声音,咕噜一下站起来,颤颤悠悠地走到出口一看,确实是府上的人打着火把在夜里找他。

及川彻跳回水里,朝着出口的方向看去,小声地抱怨:“再见都不说一声,果然是不可爱的小孩……”

他正准备潜进海里离开,船里突然传来在木板上奔跑的咚咚声,这小子又跑了回来,气喘吁吁地说:“我会保密,所以还能再见吧?”

“你……”及川彻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母亲派人来寻我了,再见,及川。”

〖贰〗

在牛岛若利连续两周每天都坐在破船的船板上喊自己的名字十遍之后,及川彻终于忍不住在第十五天从水里冒出来了。

“我发现你这小孩真的挺死心眼的。”他无奈地趴在木板上说。

“下午好,及川。”牛岛若利说。

“你不想见我吗?”及川彻用疑惑地表情仰头看着他。

牛岛若利点了点头,说:“想,我每天都来。”

“那你见到我开心吗?”

“开心。”

及川彻伸出手,用凉凉的指腹轻轻戳在牛岛若利的嘴角边,往上一带:“那为什么不笑?人类开心的时候会笑的吧,会发出‘咯咯’的声音,我大发慈悲出来见你一面,见到我的时候要笑。”

“我笑的话,你会跟我再见吗?”

“先笑一个给我看看嘛。”及川彻微微撅起嘴,嘟囔着说:“说不定我会发发善心,答应你。”

牛岛若利抬起手,摸了摸刚刚被及川彻戳过的地方,海水的温度似乎还没消散,他看着及川彻,在府里从来没有人用这种语气跟他说话,及川彻的表情比他身边的任何一个人都要生动,都要有趣。

他是不是也交到一个朋友了?想到这里,牛岛若利忍不住地弯起了嘴角,眯起了眼睛,虽然没能发出及川所期待的“咯咯”的笑声,但也算是让这位挑剔的人鱼满意了。

太阳把自己的一半没入水面,火红的光染遍了海水,及川彻回头看了一眼天空,觉得时候不早了,于是说:“这一片儿的小孩就剩你一个还没回家了,回家吧。”

小孩不愿意,只是坐在那里拧着个眉头看着他,及川彻虽然嘴巴毒但心软得很,拿这个小无赖没办法,只好伸出手来说:“你们是不是这样做约定的?拉钩,下次找我我马上出现。”

时间一久及川彻就发现了,牛岛若利这小孩虽然平时闷不做声,但是实在会得寸进尺,这拉钩一次,后面次次都要拉钩,次次都要答应他第二天再见面,而且脸皮越来越厚,最开始说明天不见了,他还会装个失望的脸,到后来直接无视自己的拒绝,每天一下学就跑到海边来。

“你家大人都不问问你每天往海边跑干什么吗?”及川彻看着身边已经长高不少的小孩,心里想着人类的孩子长得真快,这才没多久,肩膀都快跟自己一般高了。

“母亲只要求我把每日的功课做完就行。”牛岛若利低头在自己背来的小竹篓里掏来掏去:“不过他会让下人在远处看着我,怕又有人绑架。”

及川彻从破船的缝缝里朝外望去,他的视力很好,一眼就看见了站在远处林子下穿着粗布衣裳的两个人,想必是从前差点丢了孩子,小孩的母亲现在只盼着他平安长大,管教也少了些。

牛岛若利递给及川彻一个纸包着的东西,说:“上次带的咸口不爱吃,试试这个。”

他实在是和这小子的口味合不来,将信将疑地撕开外面裹着的一层油纸,往嘴里塞了一口。

虽然自己没什么资格这么说,但及川真是一个不懂得藏匿自己情绪的人,牛岛若利看着他逐渐亮起来的眼睛,就知道这次总算是成功投其所好了。

把整个面包吃下肚子及川彻才开口说话:“这个很好吃,是什么东西?”

牛岛若利看了他一眼,从衣袋里掏出张紫色的真丝手帕,伸过去擦了擦及川的脸:“奶油沾到脸上了,这个是牛奶面包。”

“我喜欢这个。”及川彻平时挺精致的,伸手从海里捞起一捧水,给自己洗了洗脸:“以前怎么不带这个来?”

“我很久没吃过这个了。”

“这么好吃都不吃,你品味真差。”

牛岛若利听了这话抬起头来看着及川彻,皱着眉头说:“这个面包是给小孩吃的。”

及川彻也看着他,过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一把勒住牛岛若利脖子,把他的脑袋固定在自己胸前,咬牙切齿地说:“好啊小牛若,你这话是说我口味幼稚吧,说得跟你有多大似的,看我怎么教训你!”

知道自己力气似乎比人类大了不少之后,及川跟他玩闹的时候都在刻意收着,牛岛若利笑着靠在及川彻的身上,身边全是及川彻的味道。

及川闻起来像海风一样,咸涩的,又带着橡木苔的清新潮湿。

他很喜欢这个味道。

〖叁〗

今天穿的衣服有些繁重,牛岛若利踩在木板上的脚步声都比平时要重了许多,虽然看着还是一副少年的模样,但身上已然有了大家公子的气派,在低窄的船舱里穿梭也看不出丝毫的狼狈。

“大忙人来啦。”及川彻早早地趴在边缘上望着他,鲛人大人心情并不是很好,说话都带着点奇怪的调调:“这段时间在忙什么呢?”

“在准备成人礼,抽不出空。”牛岛若利弯腰从某处拿出一张草席垫,撩起衣服的后摆,端正地坐下。

因为每次来都坐在手帕上也不是个事,所以他从府上的库房里拿了草席垫来放在这儿。

“成人礼是什么?”及川彻伸手摸了摸牛岛外袍上绣的花纹,金灿灿的,看上去华丽得很:“穿得跟旁边林子里的花孔雀似的,还戴了个奇奇怪怪的帽子。”

牛岛若利低头让鲛人摸了摸他的帽子,解释着说:“成人礼是为了庆祝我成为大人的仪式。”

“哦,还有这种仪式。”及川彻回道:“我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成年。”

人类总是有这么多奇奇怪怪的活动,一年过去要迎接新的一年,出海捕鱼前要拜神请求平安发财,出生的日子要纪念,现在还有专门庆祝成为大人的仪式。

及川彻从记事起就一个人在海里,没有鱼像人类之间那样和他聊天,他好奇岸上的一切事情,于是在渔夫们出海的时候偷偷潜在水里学会了人类的语言。他时常偷偷跟在渔船的后面听渔夫们聊天大笑,从他们的嘴里了解岸上的事。渔夫的家人们会在岸边等待他们的归来,在看见渔船的时候用很大的声音、很尖的语调朝着他们呐喊。

他并不明白人类发出这种呐喊的意义在哪里,但某天他抬头朝着水面外望去,看见渔夫听见声音时饱含快乐和幸福的脸时,他便明白了,原来呐喊代表着除了自己,还有人在期待着自己的生命。这种感觉比挂在天上的太阳还要温暖,温暖到让这群脆弱的人忘记海上浪涛的汹涌和危险,日复一日地出去,又应着家人的期待回到岸上。

及川彻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成年的,也不知道自己现在有多大年龄,他像飘在海水里一样在时间里漫无目的地飘荡,每天重复着生存的动作,偶尔抽出空来观察观察岸上的人。只是有时会突然想起,想起天空和海洋都如此广阔,但是却没有人在期待着他的生命,久而久之连他自己都不再期待了。

衣摆被抓着不放,周围都变得皱巴巴的,母亲看见又要不高兴了。牛岛若利抬头看向及川彻,有些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他觉得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于是又转过头看向远处从海里爬出来的半个月亮,由着及川彻抓住自己的新衣服。

他们安静地坐在海边,听着相同的海浪声,可脑袋里却想着不同的事情。

牛岛若利在回府后托从自己小时候就跟在身边的下人去做一件事。

山田志算是看着这个沉默的少爷长大,少爷很少像其他主子一样给自己添麻烦或是刻意刁难,这种小事他定会尽心尽力地办好,只是他心中不免还是有些疑虑:“既然少爷提了我自然不会告诉夫人,但这么贵重的东西……您可千万不要被心怀不轨的人骗了。”

“我有数,不必担心。”牛岛若利说。

过了两周牛岛若利来的时候听了两个布兜,这些年过来他在破船里放的东西越来越多,及川彻看他这大包小包的,说:“这么多东西,你干脆在这儿睡得了。”

“位置太小了,不方便。”

“我也就说个玩笑话,你还真当真了。”及川彻笑他是傻瓜:“又拿了什么东西来?少爷越来越娇贵了。”

“给你的。”牛岛若利拿出垫子坐下,伸手拍了拍身边,示意及川彻从水里出来。

相处这么久牛岛若利其实也发现及川彻是个性子很别扭的人,他不擅长或者说是羞于直接表达感情,但在他真正开心的时候,即使嘴上说的是还好吧,脸上都会忍不住露出喜悦。

及川彻在海里度过一生,自己带来的所有东西都让他感到无比的新奇,所以牛岛若利在这些年来养成一个小小的习惯,每次都把送给及川的礼物包在布袋子里,再在他眼前一层一层地拆开,然后趁着及川目光被礼物吸引的功夫,偷偷抬眼观察他的表情。

他会在礼物出现的时候睁大眼睛,眸子里充满了兴奋和好奇,忍不住抬头朝自己表露出最真实的情感,带着全世界最美好的笑说谢谢。

牛岛若利每次都把这个笑容当做及川彻送给他的回礼,毕竟平时及川都不怎么对他笑,很珍贵的。

“给你准备了和我一样的成年礼服装。”牛岛若利把衣服和帽子端起来展示,他知道及川喜欢精致的东西,于是在上面了废了不少功夫,特意找人绣了海浪、飞鸥的图案。

及川彻没有出声,牛岛若利以为他是不喜欢,又把衣服放下,说:“你不喜欢吗?我……”

牛岛若利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就被及川彻伸手抱住,及川侧着脑袋把脸贴在他的肩上,眼睛靠近了脖颈,长长的睫毛惹得他脖子痒痒的。他被及川紧紧搂着,浑身僵硬得不行,只能板板正正地直着腰杆说:“想给你也过一个成年礼。”

都传说鲛人的眼泪会变成珍珠,当及川彻的泪珠打湿牛岛若利的脖颈时,他才知道这个传说是假的,眼泪只是湿漉漉地从他身上滑过,留下一阵摸不着抓不住的感觉。

见惯了冰冷的水,温热的眼泪让及川彻感到不适应,他急忙抬手擦擦眼睛,头在牛岛若利肩上蹭了两下,小声地说:“谢谢你,我很喜欢。”

其实他撒谎了,他是特别特别喜欢这份礼物,喜欢得心脏止不住地怦怦跳,喜欢得所有的感情都喷涌而出,汇成滚烫的眼泪,从来自深海的眼眶涌出,滴落来自陆地的牛岛若利身上。

这是从来都没有过的感受,他靠着牛岛若利,手轻轻抚摸着衣服和帽子,此时此刻,他感觉变成了那些从浪里归家的渔夫,第一次有人为他庆祝,这是不是代表着除了他自己,还有人期待着他的生命?

这个人就是牛岛若利。

【肆】

及川彻虽然很喜欢这套衣服,但他在试穿过一次以后就让牛岛若利拿回府里放着了,因为很珍贵,所以他怕放在船里会潮会坏。

他觉得自己发生了变化,但又说不上是哪里,唯一的发现可能就是每天等牛岛若利来的时间好像变长了,见到牛岛若利的时候心情好像会变得更好。

随着年纪增长,家里也开始让牛岛若利接手一些生意,他最近来的次数变少了,看着及川有些不高兴的脸,突然想到了能哄他的话:“过几天镇上会放烟火。”

“烟火?”听见有新东西,及川也来不及和他生气,急忙问。

及川比自己要大上不少,但他偶尔也会像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孩儿一样天真地望着自己,牛岛若利很珍惜这份让他感到放松和愉悦的纯真,看着看着过了好一会儿才回答说:“是都城那边送来的东西,我见过一次试燃,一点火就会在天上炸开,像花一样。”

“我能看着吗?”

“能,晚上在海边放。”

其实镇里本来是打算在广场上放的,但这样的话及川就没法看见了,他最喜欢这样新鲜漂亮的事物,牛岛若利不想让他错过,就找了个海边宽阔又安全的由头把烟火挪到海滩上。

牛岛若利虽然坐在这儿眼睛望着海,却也留了根神给及川彻,他这会儿时不时转过头来看自己一眼,见自己没反应又撅着个嘴转过头去,牛岛若利可太知道他心里想的是什么了。

“放烟火那天晚上我偷偷来找你,不过不能在船里了,他们要在林子的另一边放,在船里看不见。”

及川彻这会儿才满意地点点头,说:“你怎么这么粘人,还非要跟我一起看。”

牛岛若利没回嘴,只是笑着看着他说:“嗯,我粘人。”

“那在哪见呢?”及川彻把脸凑过来,睁着大眼睛望着牛岛若利。

“林子里有棵长进海里的红树,我们在那见,不会被发现。”

镇上的人涌入海滩,从远处看乌泱泱一大片,牛岛若利趁着人多没有跟任何人讲,偷偷伏着身子从人群里溜了出来,钻进树林里。

及川彻几天前就一直期待着今天从没有见过的烟火,牛岛若利还没走近,他就从水里钻了出来,坐在红树根边的小土坡上。

牛岛若利把和服的下摆卷了卷,脱下鞋袜整整齐齐地放在一旁,坐在及川彻的身边,不知从哪里掏出个狐狸面具,扣在及川彻的头上,又往他手里塞了个牛奶面包。

及川彻把面具摘下来在手里摆弄:“这就是你之前说的祭典才会拿出来卖的面具?”

“嗯,刚刚来的路上看见了,给你买了一个。”

“这儿离那些人有好一段距离呢,能看见吗……”他探出头从林子的缝隙望向远处的海边,那边敲锣打鼓,唱歌的声音传得好远。

“能看见。”

他特意安排放烟火的人朝着这边点,当然能看见。

及川彻今天很兴奋,翘起尾巴随着远处的鼓点和音乐轻轻地在水面上拍打,他看着海面泛起一层层小小的浪,突然问:“你会唱这个歌吗?”

“小时候学过。”

他用尾巴带起一瓢水泼在牛岛若利的脚上,此时来了兴致,声音拖得长长的:“那唱给我听,好不好————”

牛岛若利小时候声音就比同龄的孩子低,他们初见的时候勉强还能听出点奶音,到现在长成快跟树一样高的小伙,嗓子是又低又沉,可被缠得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唱两句。

好好欢庆热闹的民歌,现在听起来像是要出征一样。

及川彻笑得直不起腰来,牛岛若利也不恼,唱完了就乖乖地坐在那儿,其实他心里觉得自己唱得挺好的呢,比小时候有气势多了。

海岸边传来响亮的三声锣声,牛岛若利看了看天空,说:“要开始放烟火了。”

及川彻瞪大了眼睛,看见一只像星星一样的火点“咻”地一声从陆地滑向天空,孤寂地在黑夜里飞行,留下一道烟痕。他从不知道人类的火焰也能像海鸟一样飞得如此之高,刚想转头和牛岛若利搭话,就被在最高处炸开的火花偷走了呼吸。

光点在夜空里发出震耳欲聋的脆响,像一颗爆炸的星,绽放一朵夺目的花,火一样的花瓣四散开来,又变成垂落的金玉柳枝,从夜里滑落,落进海岸线里。岸边接着传来闷响,几颗逆飞的流星又升上天空。

谁也没见过这样让人震撼不已的东西,海边的人群沸腾了起来,在烟火炸开的时候不停惊呼,笑声和惊叫声填满了整个海滩。

绚烂的火光铺满天空,又倒映在海面,深沉忧郁的海水被染上金灿的颜色,从远处到牛岛若利脚下,他低头看着波光粼粼的水,一旁及川彻的鱼尾也被照耀的闪闪发光。

他被火花炸裂的声音和人群的喧闹声包围,但在望向及川彻的时候却不知怎么的只听得到自己的心跳。

空中的烟火照亮了及川彻的脸庞,他属于大海沉静的眸子里跳跃着闪耀的火光,眉眼弯弯,尽是笑容,一举一动都美丽又璀璨。

牛岛若利挪不开眼睛,贪婪地享受着喧闹里只属于他自己的平静的美好,及川彻的侧颜比难得一见的烟火要更有吸引力,比起那一刹那的芳华,他更想永久私藏这让他神魂颠倒的宝藏。

深吸一口气,牛岛若利顶着疯狂跳动的心脏抬手抚摸了一下及川彻眼旁的鳞片,及川彻侧过头来看着他,兴奋地说了一句话,他没有听清,只是不自觉地倾身凑了过去,凑近到能感受到对方的呼吸。

耳畔还响着烟火的声音,但及川彻已经顾不上去看了,他注视着牛岛若利的眼睛,又紧张地躲闪开,看向他的鼻子、嘴唇、喉结。贴在及川彻脸颊的手心好像比火花还要滚烫,烫得他心尖尖都在颤抖。

牛岛若利好像填满了他空洞的一生,过去在海里度过的年岁没有如今万分之一精彩,他深深地明白,此时的自己因为牛岛若利的存在而感到幸福无比,为此即使要付出一切他都愿意。

谁也没有说话,但好像谁都明白接下来该做什么。

在下一颗星火升上天空的时候,在远离喧闹人群的树林里,牛岛若利吻住了及川彻的嘴唇。

彼此心中都炸开一朵名为爱的烟花,永生难忘,肆意盛开。

【伍】

“你身上有奇怪的香味。”及川彻凑到牛岛若利身前嗅嗅,他的鼻子很灵敏,隔着很远都能闻见食物的位置:“之前没有闻到过。”

牛岛若利在这方面有些神经大条,举起手闻了闻袖子说有吗,转头看见及川彻一脸质疑的表情,心知今天不给个交代是过不了这位大人这一关了,于是坐着想了半天,最后说:“可能是客人身上的香囊。”

“什么客人,男的女的?”

“生意伙伴家的长女,母亲今天让我带她在府上的花园散散步。”

及川彻一听这话脸更臭了,怪声怪气地说:“啊原来是这样的,我知道了,你们人类都要结婚的,你现在年纪也差不多了,你母亲肯定想撮合你们俩呢!”

牛岛若利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才好,只知道说不好会惹得及川更生气,所以干脆不说。

可那边见他根本不反驳,气得嘴撅得老高,咬牙切齿地问:“怎么不说话了!你怎么想的?你肯定也想跟她结婚呢!”

牛岛若利听见这话眉头一皱,严肃地转过身来对及川彻说:“我没有这么想。”

“哼哼,谁知道你是不是真心的。”

用及川彻的话来说牛岛若利就是越长大脸皮越厚,他知道自己嘴笨眼下是说不过人鱼了,便索性什么都不讲,凑上去吻他堵住这张能说会道的嘴。

及川彻被吻得晕头转向,在心里不得不承认这小子确实是有些进步,他沉浸在湿软的吻里,舒服得尾巴不自觉地在水里摆动,惹得海面泛起一层层的涟漪,直到两个人脸上都染上热意才停止。

牛岛若利有些意犹未尽,抬手轻轻揉了揉及川彻的嘴角,重复了一遍刚刚说的话:“我没有这么想。”

“哦。”及川彻在这方面虽然岁数大,但却是个脸皮薄的,这会儿正羞得把半张脸都埋进牛岛若利的手里,闷闷地说:“我知道了。”

他们像往常一样,坐着听海的声音,看太阳藏进海岸线里,及川彻被牛岛若利牵得一手汗,但又不敢松开,松开少爷不乐意得闷不做声好一会儿,只好任由他牵着。

“咳……小牛若。”

“怎么了?”

“我问你个问题。”

“嗯。”

及川彻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牛岛若利说:“你…亲我的时候是什么感觉?”

牛岛若利可能也没想到及川会问这样的问题,侧过头看过去,看见他左右躲闪的眼神,又望见他被吻得亮晶晶的嘴唇,思考片刻后说:“甜的。”

“什么?”

“你的嘴是甜的。”

及川彻感觉自己的脸像被火燎了一般,他抽出被牛岛若利牵着的手,指着他说:“怎…怎么可能?肯定是咸的,海水就是咸的!”

“真的,很甜很软。”

他话刚说完,就看见及川彻一头扎进水里,“哗”地一下游了出去,边游边骂他:“我走了!你说话真不害臊,不要脸!”

牛岛若利被他逗乐,朝着大海挥了挥手,说:“我明天再来。”

“别来了!不见你了!”及川彻回道。

……

看着来来往往的宾客,牛岛若利揉了揉举杯举到酸痛的手腕。母亲说作为宴席的主人要大方得体,照顾好每一位客人,因为这些客人都会成为以后的人脉,这是一个成熟的牛岛家人应当具备的素养。

可是他并不想这样,他想甩开这里的一切,到海边去,和及川彻待在破船里,在一方只有他们二人的天地里度过自己的生日。

牛岛家未来继承人的生日宴知道每家每户门口点起了灯才结束,牛岛若利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星星,现在已经很晚了,不知道及川还会不会出现。但他想见及川彻的心情太强烈,回过神的时候自己已经站在海边了。

他弯腰走进船里,船板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声,和他被扔进海里那天一样。若不是那场绑架,他或许一辈子都不会见到及川彻,现在回想起来,竟然在心里觉得庆幸,真是疯了。

“发什么呆呢小牛若?一身酒味,臭死了。”

熟悉的声音传来,牛岛若利低头一看,是及川彻趴在船板上,侧着头望着自己。

“及川……”他好像有些醉了,晕乎乎地坐了下来,都没来得及拿垫子垫上:“及川……”

及川彻抬手摸了摸这家伙的脸,红彤彤的,都有些烫手,看来真是喝了不少,酒之前牛岛若利带来给自己尝过,辛辣得很,他就喝了一小杯,第二天醒过来都不知道游到哪片海了,搞不懂这东西有什么好喝的。

牛岛若利抓住及川彻的手按在自己脸上,觉得冰冰的很舒服,于是又轻轻在他掌心蹭蹭,低喃道:“及川……”

“怎么了,一直喊我。”及川彻大人大量不跟酒鬼计较,这会儿说话都有些听起来像在哄人:“你喝多了,回去休息吧。”

“没喝多。”牛岛若利摇摇头,说:“你还没对我说生日快乐。”

“这种事倒记得清楚,牛岛少爷今天听了不少句生日快乐吧,还差我这句?”

牛岛若利听了这话坐正了身子,看着及川彻说:“你和他们不一样。”

及川彻笑了笑说:“好了不逗你了,一不留神都长这么大了,刚见到你的时候你还是个小豆丁呢。”

“你别总把我当个小孩。”

“小牛若,生日快乐。”及川彻把另一只手也抬起来,双手捧着牛岛若利的脸颊:“健康平安。”

说完,便仰起头凑上去,在寿星的唇上轻轻落下一个吻。

牛岛若利低头看着及川彻,月光像儿时那个夜晚一样落在及川彻的脸上,但和那个夜晚不同的是,他像海一般神秘美丽的眼眸里倒映着自己,全是爱意。

这份属于自己的美丽,是他今天收到的最好的礼物。

其实还有更好的。

及川彻一点温存的机会也不留,亲完他就放开了手,又转过身去背着他鼓捣什么东西,藏藏躲躲地好一会儿才又转过头来看着他,有些不好意思地伸出手来,递给他一根像手链一样的东西。

“你总是在送我东西,所以我想了很久自己能给你什么礼物……但最后发现我什么好的东西也给不了你。”及川彻低头盯着荡漾的海水,小声说:“这是用在海底捡来的东西编的,我不知道值不值钱,但是我觉得它们很漂亮,所以想送给你。”

牛岛若利对着月光举起手链端详起来,红绳上串着一些瓷器玻璃碎片磨成的小珠子,有的还像一条小鱼。他看着这条不值钱的手链,没有说话,心里在想及川在没有正经工具的情况下磨了多久才能磨得这么光滑圆整。

及川彻此刻有些忐忑不安,他害怕牛岛若利会不喜欢甚至看不起他准备的礼物,等了半天都没有等到回应,他想保留自己的体面,说:“如果不喜欢的话可以还给我,反正,反正我还觉得挺好看的呢。”

“不还。”

及川彻抬头看向牛岛若利,发现他手紧紧攥着那条手链,微微仰着嘴角,又用着看起来很正经的表情对自己说:“我特别喜欢,谢谢你及川,我会一辈子都戴着它的。”

心里悬着的石头落地,及川彻长叹一口气后看着牛岛若利笑了起来,抬手锤了一下他的肩:“不用一辈子都戴着!”

“要戴的。”

“啊啊我真是拗不过你!洗澡的时候还是摘下来吧,我感觉那个绳子好像要烂了似的……”

“烂了就去买个新绳,你给我换。”

“好好好答应你,像个小孩似的。”

【陆】

虽然牛岛若利平时不怎么爱笑,看起来也总是严肃的很,但及川彻也是第一次见他看着这么着急发愁的样子了,可能是出什么大事了。

“怎么了?”他没忍住问道。

“你最近都离岸上远些。”

“为什么?”

“镇上出疫病了。”

这是一场来势汹汹的病,起初是镇上的一两个人开始咳嗽,并没有人在意,只觉得是吹风着了凉,逐渐咳嗽的人越来越多,然后演变成发烧,最后高烧不退在床上躺几天,人就走了。

镇里的、隔壁镇的医生也都来看过了,寻常的药治不好,最多也就让人少咳点,走得舒服些。

和最近平静的海面相反,岸上人人自危,乱成一锅粥。牛岛家作为镇上有名的富商巨贾,在这时候自然要站出来帮衬帮衬上头治理疫情,牛岛若利这两天也是忙得两脚不沾地,这也是从一身的事里偷出点时间,来海边找及川彻,叮嘱他两句。

及川彻觉得人有的时候比海洋里的生命要强出许多,但有的时候又觉得他们弱小得不行,他能很明确地感知自己的身体状况,能用灵敏的嗅觉和行动迅速躲开危险的东西,但牛岛若利不能,这让他很担心:“我跟你们不同,人的病感染不了我,倒是你,这时候就别到处跑了,好好在家里呆着去!”

牛岛若利牵起及川彻的手,看起来有点开心地说:“你担心我。”

“没有,我是看见你就烦。”

“在家待着就没法见面了,你会想我吗?”

“不想。”及川彻白了他一眼,这小子看着老实实际上精明得很,成天明知故问,哄自己说那些让人脸红的肉麻话,他偏不说。

“但我会想你。”牛岛若利说,说完就倾身在及川彻脸上吧唧亲一口:“我走了,家里还有事要做,照顾好自己。”

及川彻被他重重一口亲得人往后仰了仰,呆呆地等牛岛若利走出一段距离才小声说:“好吧,那我会想你一小下。”

牛岛若利回府以后连轴转两天两夜没休息,骑马跟着家里的长辈去接据说是将军派来的神医,接到以后又马不停蹄地送回来,总算是忙完了回府的时候一身汗不说,困得眼睛都快要睁不开了,被山田志扶着洗了澡,头一沾到枕头就睡了过去。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他被院子里下人来来回回的脚步声给吵醒,拉开门看见每个人脸上尽是喜悦,他心想定是神医的药方奏效了。

山田志家十一岁的儿子也得了疫病,这两天邻居的小孩吃了神医开的方子,不仅退了烧,现在都能下地走路跑跳了,这下只用排队等着拿药就好了,他笑容满面地一边伺候牛岛若利更衣,一边把这新来的医生吹得神乎其神。

牛岛若利漫不经心地听着,百姓说好那想必是真的好,他现在只一心想解决了疫病,自己就能得空和及川见面了。

“这么神呢?那可真厉害。”及川彻说。

牛岛若利把脑袋靠在及川彻肩上,像只大狗一样蹭蹭,这些天可把他累坏了,又是一身的事,又没法和及川见面,都快想出相思病了,现在见上面、牵上手了,什么话也不说,就只一个劲地抱抱亲亲。

纵使及川彻在水里长大,也受不了这黏糊劲,总觉得身上被弄得湿乎乎的。他伸手推开牛岛若利的脑袋,难得认真地说:“也不能太相信这医生,你还是得注意些,毕竟没得病总比得了又治好强。”

他最近总隐隐约约觉得有些不安,但看见牛岛若利这段时间总算是能放松放松,也不由自主地感到开心。

事实证明他的直觉是准的。

某个月亮升到正当空的夜里,很少有人出现的海滩上来了一群举着火把的人。及川彻远远地在海里望着他们,表情似乎很着急,他没忍住悄悄游近了,躲在破船板下,想听听他们在说什么。

“你们去东边,这一队去西边的林子里搜。”

是牛岛若利的声音。

他从船板下露出一个脑袋,果然,没过一会儿牛岛若利就走了进来。

“小牛若。”

牛岛若利拿着火把,被及川彻突然冒出来的声音吓了一跳,赶紧走过去把他的脑袋挡住,第一次用这种听起来有些着急的语气说:“及川?你怎么在这?缩回去。”

“你这么凶干嘛?我还想问你呢,不是说这两天都不来吗,怎么现在这个点跑到这儿来?”

“小声点,之前的医生是个骗子。”牛岛若利按住他的脑袋,说:“镇上的人现在要抓他。”

“骗子?”

“他的药根本不管用,可能是害怕跑了。他们现在正在四处搜人,你别出来了。”

牛岛若利说完便四周看了看,他平时做事认真,凡事都要做到细致谨慎,但此刻怕及川被人发现,也来不及把这儿全部搜一遍,草草交代了一些事就从破船里走了出去,对着一起搜查的人说船里没有发现人。

这是他唯一一次打马虎眼,却也让他恨透了自己。

那晚谁也没在镇上和周边搜到那个骗子医生,好在镇上已经联系了临镇设防,这家伙跑不远,只要出现在有人的地方就会被抓住。

但谁也没想到过了几天他居然又自己主动回来了,还声称自己已经发现了一种神药,只要在从前的处方里加上这味神药,便可使旧方子的后遗症消失,保证药到病除。

牛岛若利前一天熬夜处理家里生意上的事情,第二天那个医生说要带着镇上掌事的几个人去取“神药”,长辈们说他身强力壮的,万一那家伙要跑也好擒住,所以由他代表牛岛家去。只不过实在是太困,天都还没亮就得起,他更衣的时候连着打了几个哈欠。

“少爷,厨房里有提神的汤药,待会您还得去做事,要不给您端一碗来?”山田志低着头问,声音听起来十分沙哑,想必是这几天跟着他也很疲倦。

“好,谢谢。今天不用跟了,你回去休息吧。”

牛岛若利接过山田志端来的药汤,一口闷了下去,但把碗放下后没走几步就眼前一黑,他不敢相信,直到倒在地板上失去意识的前一秒他才明白自己被下了药。

再醒来的时候,睁眼就看见了母亲和另一个刚来不久伺候他的下人,他第一次没有理会母亲的问候,只是抓着那个下人问山田志哪去了。那个下人被他吓得发抖,颤颤巍巍地说山田这两天不舒服,告了假在下人的房间里休息。

牛岛若利鞋袜都没来得及穿上,赤着脚跑到院子后面的家里下人的住所,他推开山田志的房门,掀开被子,却只摸到一具冰凉的尸体,和他手里紧紧攥着的,断了的,本来应该戴在自己手腕上的手链。

及川费心给他串的玻璃珠,零零星星粘上了血,散落在床板上。

无数的细节涌入他的脑海,但他此刻却觉得脑袋一片空白,甚至连呼吸都变得困难无比。

【柒】

松本休一是村里最没有用的年轻人,因为父母死得早,他是吃百家饭长大的,村里的人都同情他可怜;也因为父母死得早,没有人教导他该如何做一个有道德、有学识的人,于是从某一刻起,村里的人都开始憎恨他的不学无术、懒惰成性。

在被从家乡赶走以后,松本休一四处流浪,装作能算出天命、降妖除魔的阴阳师,靠行骗为生,最开始因为骗术不精,食不果腹,后来走了几次狗屎运,真让他胡说碰着了一位大人的人生中的大事,从此就变得有名起来。

行骗这么多年,他其实早就看透了这些来求他办事的人心里在想什么,这些人多数时候就只求一个安心,只要模棱两可地说出一些怎样想都不会错的话,他们就会自己把自己的想法往这些话上靠。

松本休一神算子的名号越传越远,被比之前遇到的贵人还要位高权重的人听了去,便召他去了府上,驱魔求福,看相卜卦。

这些有钱有势的人找他,大多是因为做了亏心事,于是想方设法在鬼神这方面安抚心里的不安,在民间打探打探这位大人的传言,说两句就能把他唬住,之后就能唯命是从、任自己拿捏了。

到了府上之后,他才发现自己算是碰上铁板了。这位大人因为心狠手辣当上大名,而后又贪得无厌,在各种公事中贪揽数额巨大的公款,现在将军有意要彻查这些事情,他才四处招揽能够帮他解决此事的人。

松本休一被软禁在府上的客房里,客房的暗处隐隐约约还能发现一些血迹,他明白这是大名在警告他没法解决问题的人都是这个下场,但他着实是没有真才实学,眼下只能赌上性命搏一搏自己的运气。

也许是前十几年他已经将好运用尽,他给出的方法并没能让大名逃过上面的第一次审查,不过好在惩罚不重,大名在折磨他一番后留了他一条小命,以应对之后的事情。

行走江湖这么多年,松本休一知道自己再不想方设法溜走,恐怕就得折在这里,于是在大名因为疫情焦头烂额的时候,他主动献策,说自己有方法治理疫病,准备借机会溜走。

他本身就是个天生缺乏道德意识的人,这辈子坏事做尽,自然不把这个倒霉的镇子放在心上,只是想了个法子,把能补气养血的草药全都汇在一个方子里,谎称神药,然后背着其他医师做成成品直接发给下面的民众。

这些大补的药材治标不治本,以命养命地提前消耗人的精气,使其看起来像是恢复了一般生龙活虎,实则是加速了死亡。不过这就够了,他要在这些人沉浸在喜悦里,从而放下警惕之时逃走,用自己攒下的钱更名改姓生活下去。

但他低估了镇上的富贾牛岛家的能力,现在大名和牛岛家的人都在找他,他的钱财和重要物品被扣在牛岛府上,而自己人还没跑多远,也无处可藏,他又只能赌上一把,把自己弄得一身鱼腥味,赌他们不会在这艘破旧的废船里搜索。

在船里撞破牛岛家公子的秘密之时,他觉得自己赌赢了。

即使是他这些年走南闯北见过无数奇人异事,也从来没有想过这世上真的有鲛人存在,这东西不仅美丽,还能救他于水火之中。

松本休一从牛岛家公子和鲛人的对话里猜出了他们之间的关系,他是个脑子灵光却又恶毒至极的人,即刻便想到了从牛岛家的仆从那儿下手。

山田志推开家里的门,就看见那个正在被全城通缉的骗子坐在孩子的床边,见他回来以后便站起来说了几句话。他的情绪从激愤变成了无助,他看着床上高烧不止的孩子,站在原地呆愣了许久,他知道这样愧对少爷,但最终还是痛哭着点了点头。

他偷来了少爷手上与他身份不符的手串,割破少爷的手臂取了一摊血在帕子上,然后站在破船板上不断地朝着呼喊松本休一告诉他的话:“及川大人,我是牛岛家的下人,少爷他快死了,需要您帮帮他,这是他给我的信物,说您一看就知道了!”

在看见鲛人那奇异的躯体的那一瞬间,山田志内心的愧疚和罪恶感被喜悦吞噬,他满心只有孩子有救了这件事,于是他配合着松本休一,把少爷得情况说得极其严重,在博取信任之时把鲛人带走了。

松本休一在镇子里大肆宣扬鲛人血的作用,他从这些走投无路的百姓眼里看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和生的机会,在搜刮大量钱财以后,他带着奄奄一息的鲛人逃离小镇,他得在牛岛公子醒来之前赶回大名的府上,把这珍奇异兽献给大名,以此保命。

他驾着渔夫们装货的驴车,在小镇后边人迹罕至的山路上走,身后的木桶不断发出撞击的响声,他心想鱼类的生命力就是要顽强一些,这些天被取了如此多的血,还能有力气挣扎。

只是松本休一没能想到这鲛人的力气居然能有如此之大,他戴着铁做的镣铐拼了命地朝着一边撞去,竟然将后半部分撞翻,整辆驴车从山上滚了下去,最终在悬崖边的巨石上撞得粉碎。

松本休一一头撞在死去的驴子的肚子上,他一面庆幸自己没有一头撞死,一面又看着自己弯折到非人程度的小腿感到深深的绝望,他没有机会跑掉了,牛岛家的人不要多久就能在这儿找到他。

鲛人呢?如果他还活着,自己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

于是他拖着半残的身子在碎石地上爬行着,爬到悬崖边,往下看,看见那具胸口被木桩穿透的美丽的躯体,最终在无数次海浪的拍打中,被大海带走,沉入他看不见的地方,沉入原本属于鲛人的地方。

松本休一靠在巨石上,借着死去的驴,吃生肉苟延残喘,他在这几天里无数次地用石子给自己算卜,结果多数是生,他心想天无绝人之路,自己或许命不该绝。

但他在某个夜里,睁眼看见站在自己面前,举着火把,满脸汗渍和疲惫,双眼却又充满着令人惊骇的绝顶愤怒的牛岛若利之时,他才明白一件事。

终究是自己学艺不精,或许他,或许所有人,从一开始都难逃一死。

【八】

牛岛若利已经很多天没有合眼了,因为一闭眼脑子里就会出现及川彻的脸,及川彻的各种表情,他对自己说过的话,特别的清晰,清晰得仿佛伸手就能摸到他,伸出手却又只剩虚无的一片,只有夹着寒意的空气包裹他的指尖。

“他呢?”

这是他在山上找到松本休一后,说的唯一一句话。

松本休一像一条快要死掉的牲畜,无力地在地上蹬腿挣扎,脸上淌满鼻涕和眼泪,表情惊恐,令人作呕地哭嚎着:“死了……死了……被海冲走了……我没想杀他,我真的没想杀他,是他自己……他自己把车撞翻滚到悬崖下面去的……我不是故意的……”

牛岛若利听完,沉默地走到悬崖边,低头看着这能吞噬一切的黑暗,他眼冒金星,耳边传来阵阵鸣响,和海浪声交杂在一起。

浑身都在痛,心脏痛得快要死掉了。

或许是已经死掉了。

不对,他的心就是死掉了,死在海里,现在只剩一副被挖走灵魂的躯壳,罪恶、无耻地苟延残喘于人世间,呼进的每一口空气,都让他感觉无比恶心。

但他还需要活着,活着去办一些事。

“小子,我们这儿可不是过家家,你这种少爷还是别来掺和了吧。”男人把腰间的刀往桌上一拍,鄙夷的眼神惹得众人哄笑。

牛岛若利走上前去一把将刀从刀鞘里抽出,发了狠地插进男人面前的地上,气势扬起一阵尘土,他盯着男人的眼睛,说:“干还是不干?”

不是在询问,是在命令。

男人大笑起来,抬手示意身后的手下把面前的几箱金子收下,站起身说:“挺有血性,我们兄弟几个过两天就给大少爷开开眼。”

回到府上后,舅舅急着走上前来问他拿那么多钱去做了什么,他没有理会,走了几步却被强行拦了下来:“钱的事就算了,若利,大名传信来说要我们把松本休一交上去。”

“你喝了鲛人血没有?”牛岛若利没有回答舅舅,反问道。

“没…没有……我觉得太残忍了……”牛岛阳太被侄子充血的眼睛吓了一跳,这小子最近实在是有些不正常,姐姐和他都很担心:“你……”

“带上母亲走。”

“为什么?你犯什么事了?”

“带上母亲走。”他又重复了一遍刚刚说的话,甩开舅舅拦着自己的手,离开了。

镇子上的疫病依旧没有好转,每天都有人在感染、死亡,他们哀嚎又痛苦着,喝过鲛人血的人站在牛岛家门口大喊着放出神医,他们想要更多。

然后在某一天,镇子里闯进了很多山贼,在居民的家里疯狂砍砸,绑走了所有买过鲛人血的人,把他们赶到那个很少有人去的海滩上。

谎称是神医的骗子,半死不活地躺在海滩的中央。人们看见他时,被山贼绑架的恐惧或是化作愤恨,或是化作期盼,恨的人恨他作恶行骗,盼的人盼他还能再交出点鲛人血给自己续命。

牛岛若利坐在破船里听着岸上人们的哭喊、谩骂和怒吼,海边上一次能这么热闹还是放烟火的时候,和及川彻一起。

他舀起一瓢海水,和及川的手一样冷,及川的手总是那么冷,要自己握很久很久才能给他捂热乎了。

手边还有牛奶面包,他拿起来往嘴里塞了一口,甜腻的奶油在舌尖爆开,甜得有些发苦了,他到现在还是欣赏不来,及川果然是小孩的口味。

还有及川给他串的手链,他买了根新绳子,自己笨拙地串了一晚上才串好,因为总觉得及川不是这样串的,所以串了又解开,再串上。不过上面的血并没有洗掉,这是及川唯一留下的东西。

他就这样脱掉鞋袜,把脚泡进海水里,坐着,坐到小腿泡得发白,坐到月亮像从前那样升起,才从船里走了出来,看着那些叫喊到没有力气的人。

被捆着的人们看见牛岛公子从破船里走了出来,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喊叫,但牛岛若利并不想听,也不在意他们说了什么,只是自顾自地走到松本休一的面前,示意山贼把他扶起来。

松本休一现在已经没了说话的力气,甚至下半身都因为失血过多没有了知觉,这几天是被用药吊着一条命。他被一盆海水泼醒,努力睁开眼睛,看见挂在天上的一轮月亮,在血腥里闻到海的腥味,他知道今天就是他的死期。

“他有没有留话给我。”牛岛若利面无表情地低头看着他。

“他……他说……”松本休一拖着嘶哑的嗓子,半死不活地说:“他……又……救了你…一次……”

下一秒,手起刀落,该死之人的人头落地,涌出的鲜血沾满了牛岛若利的外衣,那张带着惊恐表情的脸被他亲手砍下,在地上滚了几圈,停在人群面前。

人群里传来尖叫和哭声,牛岛若利抬头望着天,长舒一口气,他不敢去想及川彻死前的遭遇,他从来没有哪一刻比现在还要更痛苦和悔恨,恨自己的懦弱与无能,或许从一开始所有的事就都是错的,是自己害死了及川彻,就让他在八岁那年淹死在海里,这样多好,这样及川彻还能是自由、鲜活的生命。

他褪去被血污染的外衣,拿起山贼手中的火把,用力地朝着岸边的树林扔去。

让我再为你放一场烟火,及川。

【玖】

牛岛若利此时已经听不见人们的哀嚎和咒骂,耳边只有海浪拍打沙滩的平静之声。

他光脚朝着大海走去,在海水盖住他胸口时候,回头望了一眼被熊熊火焰包围的海滩,跳跃的火光倒映在海面上,染红了海水和浪花。

他的眼角留下一滴泪。

然后转头,把自己淹没在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