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寻

现代版东京巴比伦


北都死后,作为她的双胞胎弟弟,这两个多月来的每一天皇昴流都好像在失去些什么,他感到甚至连孤独都被切分、流逝到不知何处去。每晚入睡,昴流闭上眼睛等待着灵魂渡过现实到梦境之间必经的那段黑暗,那段过渡是可怕的,因为什么都有可能发生、什么都有可能在思绪中如同狡诈的野兽般猛扑而来。于是这次他又仿佛感到了那种视线,来自杀了他的亲姐姐却仍然继续住在这里的人的视线——樱冢星史郎与他不过一墙之隔。

三年前,他们在东京的车站相撞,两人之间散落一地纸张以及一个面包。昴流慌张地低下身去帮对方捡,“还以为是什么漫画里的桥段呢!”他这样想,手上动作越发凌乱,一直以来,一旦他陷入慌乱之中,耳旁声音就会如同身处水面下一般变得模糊不清、充满波动。他想:天啊。恰逢此时北都匆忙赶来,她的脚步声在这片水底是如此清晰,他又听得到声音了。她惊讶地说:“天啊。”

昴流还蹲着,忽然大笑出声,抬起头,正好对上两张脸庞。他笑着说:“天啊,是的。真的太对不起了。”北都一下子明白了他在笑什么,也笑了起来,遂蹲下身去帮着一起捡。星史郎的声音终于在他耳边响起,对方说:没有关系,你笑起来真好看。你们是双胞胎吗。是的,我们是双胞胎。昴流转头,看见对方也蹲了下来,直勾勾地望着他,他感到些许困惑,还未等他回答,北都已经把剩余的一地狼藉收拾好了。她清亮的声音打破他们之间的空间,“你们怎么在这里调情啊!”

“你又乱讲。”他们站起来,昴流对星史郎不好意思地笑,姐弟两个将纸张交给他后便离开了。

他们来东京上大学,由于资金不足只得和人合租,但好在房子的质量和地段都不错。房东说那两天人就会到了,回去的路上北都兴致勃勃地畅想着:你说会不会是一个帅哥呢!或者很漂亮的女孩子,说到这个,今天你撞到的那个人可真是个帅哥诶!穿着西装感觉应该是社会人吧,但是看上去好年轻。

昴流愣了愣,他皱着眉说好像是,我记不太清了。北都你看一个人总是先看脸呢。

“不止!还有整体的气质,一个设计师怎么能不看这点呢。早知道要一个联系方式啦,有时候一段恋爱、一段故事就是发生在此前毫不认识的生人之间的。”

“你少看点漫画书好不好。”

“但是你们当时的氛围真的很暧昧。就算不发展关系,我也可以联系他让他当我的模特,他的身形穿什么都会很适合吧。真是越想越后悔了!”

“原来你打的就是这个主意啊!”昴流笑着,不知为何突然想到了那双盯着自己的眼睛,或许是错觉,回忆中那就像是野兽看着猎物般的眼神。他不禁皱起眉,心想反正以后也见不到了,然而究竟是什么在捉弄着他呢,他们打开家门的时候看到一个男人坐在沙发上朝他们望来,视线里有种隐隐希冀、好奇等待着什么的感觉。乌黑的短发,端正的五官,合身的西装——昴流还没有反应过来,只听北都惊讶地喊道:是车站的那位先生!星史郎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真巧。房东和我说与我同住的是一对双胞胎姐弟,没想到真的是两位。”他站起身走来,向他们伸出手,“我叫樱冢星史郎,二十五岁,刚刚研究生毕业。直接叫我星史郎便可以了。”

“我叫皇北都,他是昴流。十八岁,大学生,如你所见是双胞胎。”北都握住他的手,凑到昴流耳边小声说道:真的好巧诶。

昴流看着眼前的这张脸,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最后也还是向对方点了点头。没想到星史郎很突然地开口道:或许有些突然,但是我对昴流一见钟情,可以从今天起考虑一下和我交往吗?

双胞胎同时瞪大了眼睛,“你说什么?”

星史郎遂重复了一遍,接着说,“没有关系,不用答复我也可以。我们就从朋友做起吧!”

昴流感到有些许荒唐,“难道就因为我撞到了你吗?”

“不,”星史郎微微皱起眉,想了想,“或许因为你笑起来很好看?不,我也说不清楚。一见钟情真是没有道理的事情啊!”

北都说:你果然对昴流有这方面的想法!

好吧,昴流想,好吧,北都。你的直觉总是无比正确的。“如果星史郎先生是开玩笑的话还是早点不要开这个玩笑了,如你所见北都喜欢捉弄我,你简直是给足了她捉弄我的说辞了。”

星史郎摊开手,“好吧,但是我说的是真的。”

“好吧。”双胞胎一同说道,他们对视一眼,昴流把一切都暂且抛之脑后,同北都又笑了起来。他们就是这样的双胞胎。


就这样在三年快到头的某天,昴流突然发现——星史郎是个连环杀人犯。他那时竟是已经喜欢上了对方,皇昴流陷入慌张之中时就会去找北都,但是他要怎么说呢?他不知道。那天他来到北都的房间,流着眼泪抱着她,她亦默默流着泪,从小只要看到昴流哭她也会哭,好像他们不仅仅血脉相连,连感受都是共享的一般。这里要声明一点,他的眼泪不是因为担心会不会自己是对方的目标,这件事甚至从来没有被他考虑过,他只是痛苦于对方杀了那么多无辜的人,而自己竟然在知道了这件事后仍然喜欢对方!那份喜欢甚至一点都没有减少。北都一下又一下,安抚地拍着他的背,对他说:没事的,没事的。昴流开口,声音干涩:真的吗,你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北都垂着眼,像声音中也流淌着眼泪,说:我知道的,昴流,我知道的。

昴流是善良的,亦是通透的,他知道这两件事并无关联,他大可以就继续喜欢下去,忽略对方杀了那么多人的事实,但是怎么可能呢。不过很快他不需要纠结这件事了,因为北都死了,没有半点证据是星史郎做的,可昴流知道就是他干的。事情发生后,星史郎甚至都没有离开,仍然住在房间里,像任何一个无辜的人一样和昴流继续相处着——他常常还会安慰他,在那些举动之下、在每每昴流转身之后,他好像就能感到那种视线。他感到熟悉,终于恍然想起:那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他盯着自己的视线啊,如同看猎物一般的视线。

在他们相识的这三年来,昴流从未认为自己有多了解了对方。他有善解人意的天赋,不、这并不是指的那种需要花费心力与时间的了解,而是他“自发”地就能理解他人的处境和行事逻辑。如果说昴流就像现下流行的那样去在街边开一个占卜、或者算命的小店的话,他一定会垄断许多同行的生意,也正是因为他拥有这方面的才能——显然,若是要深入地、真正地去了解他人,仅凭这是远远不够的。然而在人与人的相处之间,只是这样基础的知晓难道不是就已经可以了吗,昴流发自真心地希望他人能过上比较好的、不被误解亦不被干涉的生活,如此他自己更是同样没有去干涉他人生活的想法,难道幸福一定需要外部的介入才能拥有吗?昴流对此很怀疑。

星史郎却可以说、甚至是其中唯一一个他有意愿想要去深入、去花心思理解的人,他甚至还想要了解连对方自己都不清楚的地方——如果还有时间和机会的话,昴流无疑是会这样做的。现在他躺在床上,感到很不舒服,不仅仅是由于那若有若无、像错觉般的视线,还有的是他心底莫名的、微小的动荡。他想为什么自己不和星史郎摊牌、说已经知道了是他杀了北都呢,难道还真的是因为自己怕被他杀死吗?昴流闭着眼睛,抿了抿嘴,否定了:不、不是这样的。这段时间他一直在想为什么星史郎要杀了北都,而答案只有去问了才会知道,但昴流同时隐约明白,哪怕去问也是问不出什么结果来的,因为星史郎对他本身行事的目的亦能说是一无所知——这或许是三年下来,昴流少有的了解到对方的时刻。

也正就是在这个夜晚,浅眠中他好像感知到了什么,猛然睁开眼奋力将那人压在身下,双手掐住了对方的脖子,只见星史郎脸色平静,与昴流对视着,看上去一点都不惊讶,他手上还拿着刀。过了一会儿,昴流卸了力道松开手,神情有些恍然,他问他:你不动手吗。就算这样杀了我也很简单的吧。星史郎仍是面不改色,相隔着浅淡的月光昴流望见他笑着,问:为什么我要杀了你呢。

隔天他醒来,下意识以为自己做了一个噩梦,但他知道那是真实发生过的。为什么不杀了我呢?自己为什么不和他摊牌呢?昴流想,或许因为比起别的一切他更想知道为什么星史郎要那样做。北都,我真是令人作呕,难道本质上我是如此淡漠!不出他预料,星史郎在那晚后就彻底离开了。就这样,在北都死后,那天昴流第一次踏进她的房间,发现一份信放在了桌上,想来是星史郎留下的,然而那却是北都写给自己的,信中唯有寥寥几语:我比世上任何人都希望你能幸福,我想我就是为此而生的,当你为他人落泪时我为你落泪,当你为他人欢笑时我为你欢笑。对不起,昴流。

他突然发现在自己的孤独和北都的孤独之中像是突然横起了一座密不透风的岩壁,那是自己过去视若无睹、把距离当作双胞胎的默契的、那令他一下子称之为死亡的岩壁。然而,如果真的如他下意识告诉自己的那样,那么或许死亡早已将自己的身躯隐藏于他们的生命中了。昴流抹去这两个多月来第一次如泉涌不断流下的眼泪,他曾是真的相信北都同自己是无需言语地共享着一份心、甚至一份灵魂、一份孤独的。

此后将近八年间,他都没有再见到星史郎。


昴流当上警察、住所稳定下来后,几乎是每一天,天尚蒙蒙亮,他都习惯性地会去街附近的果子铺买些东西当做早餐。十分巧合地,隔着很远他望见街角站着一个模糊的、瘦长的身影,昴流迷信般确信、或是说希冀:那是星史郎。不然没有理由解释为何从今日睁开眼的那刻起便有种奇特的预感一直萦绕在他的心头,值得恭喜,他对于那个人的预感总算是又对了一次。星史郎仍是站在那边,就像是等着昴流来找他,过往接踵而至,他脑中再度一闪而过一个想法,那个想法第一次如此被确定下来、几同命运:不知道是时间还是什么别的摸不清的存在,会一个个把他们带走,仿佛他们在不知不觉间欠了债。他想:但是他偏偏就是不想再延续下去。于是皇昴流平静地走到星史郎身旁,平静得他昨天还不相信自己可以做到,他站得笔直,说:后来我去调查了。对方嘴里叼着烟,闷闷地“嗯”了一声,意思是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警方找到你的时候,你站在你母亲的尸体旁,毫不惊慌,由于她自白的遗书,你被送去了福利院。我去到了那家福利院,知道了这件事,给你恶行累累的卷宗上添上了弑杀亲母这一笔。”

星史郎点点头,随即像是回想起了什么滑稽的事情,无声笑起来,说道:“你说谎的技术进步了,昴流。”他把烟掐灭在烟盒里,装模作样地思虑了些许,继续道:“嗯……所以,要为你的姐姐报仇吗。如果是现在说不定还真的有可能,你以前只能装作不知道真凶是谁,还和对方住在同一屋檐下。”

昴流沉默许久,他放松身体,抬手揉了揉眼睛,语气如同和朋友唠家常一般自然,他回道:“我想了很久,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你对我说的那句话,现在我来说似乎也很合适,我为什么要杀了你呢。或许因为北都死后你仍然恬不知耻地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即便我完全知道是你杀死了她,这件事情在我眼前却仍然像蒙了一层纱,我知道、但仍旧很困惑。说实在话,现在你站在我面前,在我心中没能激起任何的感情,只有想要切身感受、知道一些事情的冲动。”他顿了顿,“我是来向你讨要你本该承诺给我的死亡的。如果北都的死、和这几年是你故意要拉长我临死的感受,”昴流走过星史郎,“那么也就那样吧,因为我如今除了这些以外再没有别的什么话可对你说。你打扰了我的早餐时间,下次见。”

后来,昴流突然梦到那个晚上,梦中一切都和现实一模一样,相似到自己根本没有产生怀疑。梦中,昴流仍是问:你为什么不杀了我呢。星史郎同样是那副笑着的嘴脸回道:我为什么要杀了你呢。变动产生于后续,实际上昴流同样怀疑当时、在被自己遗忘了的后半夜里,事情是否就是那样进展了下去。像是沉默了许久,他听到自己又说到:我不理解你,可能你就是不能让我理解的人,不论是北都、不论是姐姐还是我都其实知道这件事,但不知为何我仍然看着你,结果理所当然地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没看到。你究竟为什么不结束这一切。自己的声音仿佛冬天冰冷的小雨,昴流从中听不到、摸索不到任何的感情可言。星史郎回得很快,就像他早就想好了要说什么,他遮住昴流的双眼,在指缝里看不见他的表情而只余浅淡明亮的月光。昴流听他把声音压得很轻、很延绵:为什么……昴流,或许正因为你还什么都没看到。睡觉吧。再见。他睁开眼,空调哭一样打着冷风,时值午夜三点零六——他醒得太早了。昴流不禁抬手抚摸自己的眼睑和脸颊,仿佛那上面残留了些星史郎的触感,如同幻觉。一片漆黑的房间里,昴流平静地想:原来是这样啊,我从来没有爱过他。他不禁觉得如果星史郎现在来杀死自己的话,死亡想来会是寂静、甚至凝滞的,因为在这个瞬间他又再度没能握住和体验之间的连接。在断断续续的思绪中,黑暗里他只是睁着眼又想起北都,就如同在看一个从未存在过的幻影般,如刺眼的惊雷、如清晨的薄雾。星史郎会死的,昴流莫名流下几滴泪来,蜷起身体、闭上眼睛,他再度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