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阿婆河片段

有独普和一点露普无差提及

片段1


吉尔伯特十八岁以前,贝什米特家的两兄弟都住在郊外老旧的房屋里,父母的工作勉强维持着开销,上学之余,吉尔伯特不得不去打份零工。他上高中的时候,父母建议他去住宿,他拒绝了。

就这样,由于交通不方便,那时他要花将近两个小时去上学,换三辆公交车。在旁人口中,住在郊外总是有许多好处:风光优美、空气清新。就好像两个小时车程的距离之后就没有景色、吸的都是污浊的空气了一般,即便在郊外,那也是在同一个城市。路德维希在上大学之前一直跟随着兄弟的人生旅程,对于这件事,他无不厌恶地讽刺道:有那么一些人,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与他不同,吉尔伯特对此并无什么独到的见解,在对于上学而言有些太漫长的车程中,他也不会浪费时间,伴随着车窗外千篇一律的“优美风光”,他想着的是这一天接下去的所有安排以及课业、书本的知识。实际上这种时候,纵使一位家喻户晓的名人从他眼前走过,也不会博得半点的目光。

而春天难免有那种风雨欲来的阴天,并且一般在你刚刚以为天气终于要暖和起来的时候,它就来了。那是一天休息日,光线不知不觉间暗了下来,吉尔伯特转头,注意到天色阴沉,于是发现:要下雨了,或许还伴随着大风。他合起书本,起身走到窗前准备关上窗户,就是在这时候,一阵阵风吹过外面墨绿色的野草地,近处、园中树木的枝叶左右摇曳着,每一下都比前一下更猛烈。空中乌云密布,一簇簇铅灰色缓缓往这里盖过来,几乎已经遮住了远方那本黝黑、连绵着的山顶,紧接着下一秒,和春天丝毫不搭的暴雨便猛地淋了下来、冲了下来,吉尔伯特不禁浑身打了个冷颤,好像自己正在这雨中被浇了一身、好像整个人的思维都沉浸于眼前动荡的景色之中了。那时,路德维希站在他身后,将这一切收于眼中、而一言不发,他隐约意识到:对于吉尔伯特而言,或许自己也就是这样的存在。就这样,他一下子在吉尔伯特的背影中好似捕捉到了什么。那时他还很年轻,但从意识到这点的那刻开始,路德维希如破土的芽一般长大了。这契机和时机都是如此奇妙,但也合乎情理,他总是比同龄的其他人要长得更快些,虽然这并不是什么多好的事情。


等到路德维希十八岁跑去国外上大学的时候,吉尔伯特已经工作两年了。他能力出众,巧舌如簧,在社交场合亦可以说是左右逢源,他成年、不再需要父母提供生活费后,路德维希便随着父母搬到了地段稍好些的地方,偶尔也会去找他。

于是这年路德维希向他预定此后四年的生日礼物,吉尔伯特当然是一口答应,很大气地问要什么,都能买了给他寄过去。路德维希沉默片刻,说想要他给自己诚恳的生日祝福。别人说诚恳或许只是随口带过的一种品德,但他说诚恳便是真正的诚恳,这吉尔伯特是知道的。由于面对面的祝福在当时是不太可能的,他只好卡着时间给路德维希寄去了录音带。

随之一起寄去的还有一封信和一台小照相机,不同于他们南辕北辙的字体,贝什米特的这两位兄弟在写作上有着同样的准则:诚实是动人的,越简洁便越是诚实,朴实和笨拙有时比机敏更难得。当路德维希试图从录音机中那模糊不清的沙沙声中听出吉尔伯特的呼吸却无果后,他翻开信件,发现对方到底还是选择了写信而不是付诸于言语的祝福:


路德维希,

我的兄弟,我最亲爱的人。希望我的时间卡的够准,包裹到你手中的时候正是在你的生日这一天。如果你还在这里,在这天零点的秒针刚过去的时候,我就会敲响你的房门、对你说:生日快乐!一如往常。

但即便我们分隔两地,这份祝福也不会因距离而降低它的真挚。十八年来每一次你的生日,我总是要给你送上我的祝福的,但是我要如何给予你整整四年的祝福,我在提笔的这一刻也仍旧未有想到更好的方式——我给你买了一台相机,用它尽情地去拍些照片吧,每当你按下一次快门,或许我也和你看着同样的景色。

希望此后四年从你的每一张照片中都能感受到我对你的祝福。有关于卡带的事情,就放过我吧。你知道你的兄弟是会把做错事的证据老实上交的。

仍是祝愿你一生的好运和幸福,

你亲爱的兄弟,吉尔伯特


路德维希听着耳边录音带仍沙沙作响,这天他第一次真正意识到自己的兄弟实际上不善言辞、甚至可以说是并不会说话,他有说话的能力但并不会说话。他突兀地想起小时候自己在对方身后看到的、那寂静地凝望着窗外的时刻,在回忆中一切竟是那样地清晰,清晰到他甚至记得绿是如何的绿、灰是如何的灰、雨又是怎样地在何时如雷般轰然落下!或许是他当时的潜意识首先告诉了自己:这是一个至关重要的时刻,这其中蕴藏着秘密,于是他才记得如此清楚。路德维希十八岁这年,有着远超相似背景的同龄人的洞察力、眼界和见识,然而这时他茫然、几乎是懵懂地想:究竟是从哪个时刻开始、又究竟是谁,从吉尔伯特那里夺走了他说话的勇气。一直以来,路德维希几乎是理智地盲信着自己的兄弟是这个世界上最果敢、最有勇气的人之一,即便同时他亦是隐隐地知道、就如同有得必有失的谚语,那份果敢和勇气也一定建立在某种失去之上。原谅他难免的自欺欺人吧,如果世上存在着连自己的失去都能越过的人,那怎么就不能是吉尔伯特呢?那么,他想:难道是自己吗?路德维希就像那天的吉尔伯特一样浑身打了个冷颤,甚至可以说是一种悲哀的感受先于他的意识涌上了心头再被传递给了四肢、最后才堪堪抵达大脑。以至于他一下子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在颤抖。

几个月后,吉尔伯特二十五岁的生日到了。此后四年,那同样是路德维希寄给他的包裹中唯一一份生日礼物。他下班回到家,拆开薄薄的包装,里面唯有一副遥远的窗中雨景画。


片段2

晚上八点多,吉尔伯特在门前站定,他已有一个半月没有回来,信箱里有很多封信,扔掉一些明显的广告和无用的信件,最后被他拿进去的只有账单和几封没有写寄信人的信而已,他知道那是路德维希的信。他的弟弟路德维希此时正值大三,上大学以来他时常会寄一些信件,吉尔伯特不喜欢寄信,因为嫌麻烦,他更喜欢用手机发信息,虽然如此,三年来他也没有用手机回复过这些信件。或许正是因为知道会这样所以路德维希才只寄信。顺带一提,吉尔伯特给他发的问候信息也鲜少得到什么正面的文字回复,大多只是一些简略的表情以表示“你的弟弟还活着,一切都好”。

他已经有大约一年多没有和路德维希见过面,七年前他去上大学,弟弟还比他矮半个头,后来是比他高将近半个头。吉尔伯特坐在沙发上,只是开了一小盏灯,他从学生时代起便不是很喜欢太亮的环境,这样让他感觉正正好好,十分舒适。他很有耐心地把信封都看了过去。

第一封信中是一些他从来没有听过的诗人的诗歌,第二封信里只有几张风景照,第三封信附上了之前那些诗歌的标题和诗人名……诸如此类,路德维希的信件大多就是这些东西。在那些诗歌中,偶尔会有一些寄信人自己写的不完整的短句,非常明显就能看出来,因为那些短句写得差劲透了。这一次他写道:月亮垂在天上,无垠的夜空直直延伸到另一头,这个世界、这片区域多广阔啊!但是、但是……

“有那样转折的心情在我心中,但我琢磨不出来。”吉尔伯特放下信件,转过头,路德维希直起腰,微笑看着他,于是他起身给了他一个拥抱。“你的文学课从以前开始就不太好,因为作文总是写不完,观点又太不清晰……什么时候回来的?”

“也就前两天,放了个短假,明天就走了。”

“你该打电话给我。”

“没必要,哥哥,这两天我休息得很好。”路德维希打开冰箱门,“你想吃点土豆沙拉吗?我上午做的。”

“不,还有啤酒吧?”


“你这两天有在附近逛逛吗,你每次都呆不久,这里可是一年一个大变样。”

“是的,我记得去年街角的那家快餐店还开着。”

吉尔伯特想了想,“那家店八个月前关了,不知道为什么。”

他们安静了下来。路德维希知道他们有大把的话可以说,但那些话细细想来全都没什么好说的。比起那样的闲聊他们都更愿意享受安静,透过玻璃杯的杯底他看着吉尔伯特,他的哥哥喝酒很快、很猛,路德维希10岁的时候吉尔伯特已经开始会在外面和人拼酒,然后如果有人要哄骗自己尝几口就会被他骂回去。与哥哥不同路德维希并不喜欢喝酒,当然这并不代表他不能喝,他只是更喜欢看别人喝酒。从小他就喜欢观察他人行为举止,一个人的行为举止间有一种气氛,那种气氛比什么都能更说明一个人的本质。吉尔伯特喝酒的样子就和他行事一样潇洒、利落,路德维希看的不仅仅只是这种程度的事情,而是一整个神情,那个人总是很用力地握酒杯,对于喝酒这件事情总是满怀笑意,就像它能带给他比什么都要真实的快乐。吉尔伯特把喝酒当成发泄。这是他很早就得出的结论,他的哥哥永远是他第一个通过不同行为观察的对象。

路德维希看了一眼那个空酒杯,垂眼看自己的马克杯,过了一会儿开口道:“我想琢磨出那个转折。”

“那你琢磨出来了吗。”

路德维希没有立刻回复,对于一个他想要认真对待的问题他需要时间去想一个回答。他抿了一口热巧克力,而后双手放到桌下看着吉尔伯特,像极了一个好学生。他笑了,“可能我真的没有这方面的天赋。”

吉尔伯特翘着二郎腿,面不改色,“真不像样,不尽人意也没关系,半途而废算什么,再给我去琢磨琢磨。”他站起来,“很晚了,我去洗澡睡觉。你早点睡,路德。”


片段3

这间屋子里的家具、包括壁纸都是简约的纯色,除了餐桌和沙发上铺着印花的布料。路德维希和吉尔伯特就靠在那个沙发上,一人一边,百无聊赖地看着电视,电视机的声音堪堪能盖过窗外的暴雨声,他们没有开灯,因为天还远远没有黑到什么都看不见的地步。那些印花,天气好的时候它们看上去就理所应当明媚一点,在那些阴沉沉、狂风过境的日子里它们看上去就理所应当像是凋零了一样,比那些色调简洁平淡的家具都更要让人感到沉重一点。

电视上在放相当无趣的电影,三流的剧情,不走心的画面和镜头,但不管是吉尔伯特还是路德维希都没有把心思放在那上面,所以不管怎么样都无所谓了。吉尔伯特看上去仍然相当年轻,但他的精神已经堪称摇摇欲坠了,近些年来他只是待在家里,偶尔外出和一些还能称得上是朋友的人说说话,他们两个人、路德维希和吉尔伯特,并不能称得上是什么亲兄弟。

在这样的时候、这样的情形下路德维希反而感到自在,或许因为他的心境无时无刻也就像是这般,他同人交往总是难免有一些死板,但好在他碰到的也都是一些死板的人,所以他最大的问题还是在于他偶尔行为上的一些僵硬。路德维希不擅长和人打交道,总之这样他反而感到自在,虽然这样的一个人感到自在也并不会让别人感到多自在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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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里能做的事情都已经定死了,新意并不是生活的必然要素,所以他们现在并不知道做什么。雨仍然还在下,天暗得吓人,仿佛入了夜。吉尔伯特读着已经背得滚瓜烂熟的托马斯曼,当人可以不用去上班、休息在家的时候,文学和艺术就成了人的工作。

几年后,他死了,一个和那天一模一样的、突发暴雨的日子里,路德维希发现自己还是不知道做什么。一个人的想象力有限到连动动手脚都需要照着一种指导手册,他感到很深、很深的一种悲哀携带着愤怒扭曲了他的脸,但那张脸上面无表情。

所以当伊万时隔多年来拜访的时候,路德维希开口,语调相当平静,他对他说:吉尔伯特已经死了。伊万沉默了片刻开口回道:我知道了。然后离开了那里。他本已经做好准备,表现得像是只是见一个老朋友,当然除此之外也不能有别的了。他已经回到家里躺在床上的时候,他忽然感到一种悲哀,这种悲哀和路德维希所感到的别无二致,那是一种感到命运无处可逃的悲哀。伊万早已接受了命运无理且自明的玩笑,但在知道吉尔伯特死讯的那一刻,那份自欺欺人的接受开始缓缓崩塌,那下面隐藏的东西在此时完全展露在了他眼前。他回想起从前,他是多么幸运。


片段5

俄罗斯是一个辽阔的国家,伊万出生在其中某一个贫穷而不起眼的角落,而他的雄心他的壮志和他的祖国一样庞大、难以攻克。小时候,他的生活目的只针对于基础的生活必需品,首先因为青年时期他家里的经济条件只够在乎这个,其次是因为孩童的冲动相较于整个人生的前路而言根本是不值一提的。后者是他用于令自己接受那个环境的借口,就好像知道自己生来就和其他同龄人不一样,所以穷一点、困难一点完全是可以接受的。当然,伊万·布拉金斯基也的确是一个有本事的人,他的学业、他的工作、他的生活,可以说所有的一切完全是靠这个人自己打拼下来的,并且相当地优秀。在他成长的过程中听到最多的话就是“如果你不是出生在这里一定大有作为”。每每听到他都会露出一种腼腆的笑,像一种谦虚、又像一种理解,总之不让人看出来他真实的心情。这位布拉金斯基先生是相当自傲的,他想哪怕自己生在更偏远的地方也不会影响分毫,因为自己很厉害。大学之后他跑到了德国去,就在那里结识了吉尔伯特。


片段6

五点钟,吉尔伯特下班了,那是十一月的一天,在冬天里这个时间已经算夜晚了。晚饭时间,街边的店铺很热闹,暖色的灯光和装饰装点着道路,各样重叠的欢声轻笑漂浮在他周围的空气中,像是遥远的、某种模糊的触感和幻觉。走过十字路口的一家面包店时,吉尔伯特侧过头借着玻璃的反光看自己的脸,通过那样的方式他才意识到自己确确实实是在这里的。那是他工作的最后一天,这个地方离他家有半个小时车程的距离,说远并不远但说近的确也不算是近,至少吉尔伯特以后都不再有必要、因而也不再会来这个地方了。路德维希现在就坐在这条街上的一家咖啡店外面的露天座上,看着路人来来往往,想象着吉尔伯特的心情。伊万穿着一件米棕色的大衣坐在他对面,微微皱着眉,这意味着这个人有一点不耐烦。“每一天,他七点上班,五点下班,坐在监狱一般的办公室里做再无聊再枯燥不过的文书工作。他是很认真对待工作的人,我和他在这方面很不一样,因为他就算不喜欢这件事也能很认真地去做。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伊万不明白路德维希说这些是想干什么,几根碎发垂在他脸上,路德维希看上去和往常一模一样,这个刻板的人从发型到衣服的款式一年四季全都差不多,而说出口的那些话让人感觉他有点神经质。在吉尔伯特身上伊万体会到过这种神经质,现在这点几乎在他的弟弟上重现了,于是他对这一切更加地感到厌烦,但良好的自我教育和高傲的品性让他保持住了最低限度的耐心。

路德维希眼露讽刺,“吉尔伯特什么都不在乎,俄国人,就和你一样,他什么都不在乎。”

“如果你是因为前段时间的事情想为吉尔伯特讨个公道的话那没有必要,”伊万的神情相当平静,他喝了一口咖啡,讲起德文听起来还是像俄文一样,“就像你说的,他什么都不在乎,我不管做什么都不会伤害到他。我请你来只是为了让你把这本笔记,”敲了敲桌上的牛皮本,其中的纸张都有些泛黄了,“带给他。既然你愿意做这件事,那也就没别的事了。”

“你给我这个是想干什么呢?”路德维希另开了一个话头,“你大可以把它扔了,让我带给吉尔伯特干什么呢。你以为这样子能让他想到你?还是能让他感到怀念、又或者是悔恨?既然你清楚他不在乎,那这又是要干什么呢。这一切只说明你希望他在乎,你不满他对你的忽视,这就是为什么你让我感到可笑、让我感到对你无比的讥讽。甚至你还好像不知道这件事,你是个胆小鬼,布拉金斯基。”他站起来,居高临下地和伊万对视。那双眉毛重重地沉下去,伊万面若冰霜,紧抿着嘴唇、注视着说话的人,“你是个胆小鬼,你甚至愚蠢到假装自己不知道这点。笔记我自然会带走,毕竟那根本不是你的东西,多可悲啊俄国人,你知道他爱我,却根本不愿意承认他确实爱过你。”他向伊万弯了弯腰,将椅子放好便昂着头扬长而去了。

路德维希走后又过了一会儿,伊万才发现自己一直紧咬着牙,如果刚刚有把刀的话他真想把路德维希捅死而后碾成泥。但他到底还是不会那样做的,伊万坐在那里,对自己的愤恨感到朦胧的迷茫,但同时在他的心底又有一个声音在说:你知道这是为什么,你从来都知道,因为你被说中了,伊万·布拉金斯基确确实实就是那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