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炭之心

在消亡之前,必先宽恕。

我们人人拥有的鬼魂 不过是

在废墟上等待某物或某人

——罗贝托·波拉尼奥

半个小时过去,车只往前挪动了几米。周璇看向窗外,前面的车流长得没有尽头,喇叭声此起彼伏,每辆车却都静止得无动于衷;渐暗的天色下,闪烁的尾灯晕染成一片令人不安的红。她闭上眼,想象汽车尾气聚集升腾起来,在城市上空凝结成一团尘埃的云,或许十几年后将再次落下,落在人向上仰望的眼中。收音机里播报的新闻已经到了尾声,播音员的语速快得几乎有些不耐烦:“节目最后,为您带来‘煤厂’的最新消息。过去二十四小时内,‘煤厂’向外扩散2.4米,相比昨日增加0.2米;城郊的撤离仍在有序进行,全市以下路段将实施交通管制,请您留意……”

四周不少车的顶上都绑着行李,街边也有许多人扛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行色匆匆。没想到这么快就到了这一天,周璇想。出租车的计价表又跳了一次,她不想再等,从兜里摸出十块钱给司机:“就在这下。不用找。”下车后,热浪迎面而来,夹杂着尾气的刺鼻味道。周璇艰难地挤开人潮向前,如一尾逆流而上的鱼,好在约定的地点离这里没几步路,她快步走进咖啡厅的门,把街上的喧嚣隔绝在外。

陈警官坐在不远的靠窗位置,一眼就能看到。面前放着杯没动过的咖啡,奶泡瘪了下去,显然在这等很久了。周璇坐过去,陈警官看着窗外,不经意地说道:“外面人很多?”

周璇点头,没多说什么。全城到处改建的当下,这里可能是市区唯一安静的地方。这些年,哪怕是在偏僻的北方小城,咖啡厅都开始多起来,像一种新的生命形式不断滋长。陈警官收回视线,目光在桌面上游移,周璇知道他是在酝酿些什么。如果可能,周璇绝不想用警官这种迂腐的头衔称呼某人,但对方从没告诉她别的称呼,甚至连陈警官是否真的姓陈,是否真的是一名警官都无从得知。

“‘煤厂’已经蔓延到城西。”陈警官看看四周,咖啡厅里除了他们空无一人,自郊区而来的人潮给这座城市带来了久违的动荡。“有几栋旧居民楼被吞没,那些管道和钢架就像活的一样,不停向外生长,没过所有建筑。”警官的视线绕了一圈,却没有看周璇一眼,仿佛她坐的地方只有一片空气。

周璇知道这和今天要谈的无关,没等他说完,就从羽绒服里掏出几张照片丢在桌上。偷拍的视角,匆忙洗印的痕迹,一些巷子深处理发铺的画面,当然,不是一般的理发铺,门口的螺旋灯发出暧昧的红光,浓妆艳抹的女人们站着揽客,暴露的躯体在昏暗光照下反倒被衬得苍白,如同砧板上待切的肉。“城东找到三家,每天晚上十一点后开门接客,巷口有人望风。地址写在背面。”周璇说。陈警官随手拿起几张,只看两眼就放下,好像周璇豁出命弄到的这些东西此刻全然变得一文不值。

“很好。接下来还有工作给你,这次很关键。”

“你们说过没有下次了。”周璇冷眼看着他,“帮你们盯梢,帮你们看住上访的,还要干什么才够?”某种程度上,她早已料到对方会出尔反尔,对方同样知道她知道,但更重要的是,她没有拒绝的权利。她的案底还压在市警局某个领导的抽屉里,父母还住在某个他们付钱的养老院单间,也许被监视着,也许随时会成为她的软肋。陈警官,还有他背后的那些人,显然对这些一清二楚。

“有没有下次视情况而定。”陈警官笑笑,窗外的车灯在他脸上拉出深深的沟壑,让笑容降温了几度,“我不想总是做最后一次的保证,你不会相信,我也不想浪费精力扯谎。所以,我直说吧:接下来你要去‘煤厂’。”

听到这两个字,周璇愣了愣。八年前那一夜的记忆已经模糊不清,她记得自己跑过半座城市,穿过恐慌的人群和闪烁的警灯,试图从那座工厂逐渐蔓延的黑暗里找到那副熟悉的面孔,却是徒劳。她生命的一部分就此被猛然抽离,连用以纪念的凭据都未曾留下,那个夜晚沸腾的温度停留在脑海中,而更远处的回忆却已被时间磨损得面目全非。周璇不愿去想象终有一日会到来的、彻底的遗忘,要抓住行将丢失的东西,只有回到那里。

当周璇回过神来,陈警官脸上浮现出一抹新的笑意,似乎从她片刻的恍惚中就足以看出她的动摇。“什么时候?”低头沉默许久,周璇问。陈警官抬头看向她,收敛笑容,周璇知道,只有这种时刻他才会赐予宝贵的注视。

“很快。”

一直到早班铃声响起,王晟都没有听说那个消息。通往车间的路上,他察觉到,某种阴郁的气氛像灰尘一样弥漫在人们中间,平日的嘈杂也变为了窃窃私语。王晟没有向谁问起发生了什么,反正这段路也不足以说清。什么消息都会以车间为单位飞快地传播,就像细胞突触传播电信号那样,抵达躯体的每一个角落(不确定这个说法对不对,毕竟他那本《生物医学基础》是缺页的)。在煤厂里,没有事情能隐藏太久。

车间里还没有多少人。爬上机器的操作位,握住控制杆,王晟感到自己的四肢顺着机器的结构不断延伸出去,感官不断扩大,他开始想象煤炭经过生产线时带来的震感,控制杆在手中的颤动,仿佛身下是一头巨兽逐渐伸展的躯体,面前则是它流淌着漆黑血液的动脉。每次上工之前,王晟总会留这样一段时间来做准备——就其形式而言,更像冥想——仅仅是坐上机器,他就能感知到煤厂那庞大网络的每一个末梢的存在,那些走廊、管道和车间,在沉睡之中等待着唤醒。

人们渐渐到齐,班次开始。带着雷鸣般的轰响,煤炭的洪流从管道末端涌出,在车间里按照大小、重量和热值分拣,再顺着管道流向其他车间。王晟不知道煤炭是从哪里来的,也从没见过运来煤炭的车间,它们确乎就像是血液,由煤厂自身产生出来。至于它们往哪里去,王晟倒是听说过,车间中央那条管道载着筛选出的最优质的煤,是送往“心脏”的,他猜想那大概是厂里最重要的车间,可惜没能目睹过那里是什么样子。

在休息的空档,李老汉揣着搪瓷杯坐到王晟旁边,看起来有些话憋着想说。他是运煤渣的一把好手,住在隔壁宿舍,常常来借王晟那些千奇百怪的藏书,不过从归还时总是丝毫未动来看,可能只是他给自己增添知识分子气质的把戏。王晟不打算说什么,毕竟,李老汉救过他一命。八年前煤厂改制,新来的领导在会堂上宣讲新政策,喊着“下岗就业更光荣”的口号,而当愤怒的人们冲上台,他们脸上的高傲转瞬变成了恐惧。赶来镇压的民警同样被汹涌的人群淹没,被吊在煤塔的高处;最后来的是荷枪实弹的武警,装甲车轰鸣着向前推进,一切都变得混乱了,到处是枪声和吼叫,朝着王晟的那一枪射出时,李老汉推开了他,子弹划过脸上,留下无法抹去的疤痕。之后发生的事情很难分辨,有人死了,有人逃走,渐渐外面的人不再来了,里面的人也没再走出过煤厂周围层层叠叠的街垒,然后就像现在这样,一天天平淡且安稳的日子。

“你小子听说没?西边的几个车间一早塌了,里面的人全给埋了。”李老汉喝了口水,脸颊上那条伤疤抽动了一下,语调中没有多少悲伤,更多是习以为常。

“怎么塌的?”

“跟往常一样呗,莫名其妙就塌下来,没人能跑掉。对门班长组织人来挖,好歹遗体都能对上,今天完班后要开个哀悼会。”

“嗯。”王晟应了一声。这种事最近越来越多,车间莫名坍塌,走廊和房间总是不在标示牌所指的位置,大家都以为只是一些小疏忽导致的,这些错误也很快就被弥补。但王晟总有种感觉,一切并非偶然,煤厂正在发生某些变化,但他说不清究竟是什么。

下班铃响,人们从各个车间鱼贯而出,王晟跟在队伍末尾,那种难以言喻的感受仍然挥之不去。所有人聚集在锅炉间,按往常,这是宣布生产标兵的时候,但今天改成了集体葬礼。死者的躯体盖着白布,排列在燃烧的锅炉前,涌来的热风将白布微微掀起,让王晟产生了一种他们还在呼吸的错觉。随着厂长一声口令,人们脱下安全帽低头默哀,尸体被推向锅炉,焚成灰烬。那些一天前还鲜活的躯体消失在火焰中,化为另一种炭,进入煤厂的血管,成为煤厂的血液。

王晟看着锅炉的火焰升腾,隐约记起,他曾在另一个地方看过另一场大火:那是他的儿童时代,在一片看不到边际的荒草地,堆积的干草升起冲天的火光;他把手中的草茎一根根丢进火中,身旁有个嗓音正在兴奋地大喊,好像这场大火是个绝无仅有的奇迹。那是谁,是在什么地方?不会是在煤厂,但煤厂之外还有什么地方?王晟再也记不起来。又一具躯体被推入锅炉时,他似乎远远地,闻到了草茎燃烧的气味。

穿过警戒线,走过空荡荡的街道,前面就是城西的边缘。与繁华的城东不同,城西发源自矿山边上,一座从山里刨出来的城市,裹着尘霾的颜色,就连城西人的口音中都有矿石坚硬粗粝的痕迹。“煤厂”的事件发生之前,重工业曾给城西带来了一个时代的繁荣,那繁荣破灭之后,连带着把这片城的骨头也抽走了,留下一具冰冷臃肿的空壳。周璇再次摸了一遍全身的装备,确认什么也没少,尽管这段路才刚刚开始。绳索,开路工具,头灯,口粮(从分量来看吃不了多久,或许他们就没想过她能回来),还有身后那条长长的线缆,一端连着头上的耳机,另一端一直延伸到警戒线那头刺眼的灯光中去。周璇回过头,看着漫长到没有尽头的线缆,想起忒休斯穿过弥诺陶洛斯迷宫时手持的线团。隐约可以看见,那些灯光后面许多人正在走动,不知那些人里是否有陈警官。

“继续沿这条街往前。”他的声音从耳机里传来。

几个小时前,周璇被蒙着眼睛带到公安大楼的某个房间,陈警官拿着一叠资料,讲解这次工作的细节。房间一侧有面巨大的单向镜,周璇看着镜子,那边一定也有许多人看向她,周璇想。没等她习惯冰冷的不锈钢椅子,陈警官就开始了:“我们现在面临着一场非同寻常的灾难。从八年前的事件开始,‘煤厂’一直以稳定速度向外生长,按照目前速度推算,十年后‘煤厂’将扩散到全省,三十年后,整个华北平原将被吞没。”

“关于‘煤厂’的性质和成因仍然没有定论。一种说法是,其内部长时间规律性的工业活动为其赋予了新形式的生命,连同内部的工人也成为了机体的一部分。”陈警官把这页资料丢掉,大概他也很厌烦这种无聊的说明文字。“我们派过很多队人进入‘煤厂’,希望找到阻止它扩散的方法,没有人成功。里面有着某种与外界不同的……规则,更多也无从推测。但我们知道,阻止‘煤厂’的关键在于找到它的心脏。”陈警官看一眼周璇,好像猜到她接下来会问什么,“不用操心你要做的事情。如果能去到心脏的所在地,你会知道的。”

他错了。周璇静静地坐着,那些话几乎没有进入她的耳朵,此时她在想,几年来一连串始料未及的遭遇压在自己身上,这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那个暴雨倾盆的日子,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在泥坑中翻滚,拳头像雨点落在他身上,只因为父亲下岗让他没了往日的风光,是那个时候吗?周璇记得雨水砸在雨衣上沉重的声响,手中紧握着弹簧刀的触感,还有小刀透过雨衣捅进肉体时,涌出血液的温度。就是从那时开始,她被命运拽向了未曾预料的道路,是吗?

周璇的思绪很快被打断了。陈警官从底下拿出一截电缆的插头,拍在桌上,不知是否发觉了周璇的走神。“这是到时和你连接的线缆,用来通讯和寻路。无线电在‘煤厂’内部不起作用,因为里面是个非欧几何空间……”察觉到周璇的眼神,他笑笑:“别问我。这是上头发明的词。”

城西的灯光逐渐被抛在身后,微亮的山脊线上,“煤厂”冷峻的轮廓显露出来。与其说那是座工厂,不如说是各种工业部件按照某些规律组合起来的巨型构造;管道像河流般汇集蜿蜒开来,林立的钢架高耸着伸向天空,钢筋从水泥地上径直刺出,密密麻麻如同一望无际的草地。周璇想起了,曾看过的那场荒草地上的大火,她摸摸胸前的口袋,里面放着一根草茎,那是特意带在身上的,干枯却仍然坚实,显出不属于死物的韧性。看火时那人把这根草递给了她,她就这么留在手中八年。

“两点钟方向,进入通道。”

周璇小心翼翼地踏过水泥地,通道顶上交错的管道遮蔽了外界的光照,她打开头灯,只能照亮面前一小片空间,脚步声传出去,许久才有空洞宏大的回音。墙上印着安全生产的标语,粗重的繁体油漆字,像一种标识,表明她已经走进全然不同的时间。似乎有些微的震动从通道前方传来,确切地说,是从“煤厂”深处,空气中颤抖的波纹,有什么东西在一墙之隔的地方流动。周璇放缓脚步,连呼吸都尽可能谨慎,周围的黑暗浓稠得像有形的物质,灯光将其切开片刻,又在身后聚拢起来。

发觉身后的拉力陡然变轻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周璇猛地回过头,用力扯着线缆,没有想象中扯不动的情景,断掉线缆的一头很快被拉到手中;断口异乎寻常地平整,几乎不像是被切断的,而像线缆自愿地断开了。周璇烦躁地丢开线缆,杵在原地。“煤厂”深处的震感还在持续,仿佛心脏的搏动,在寂静之中愈发强烈。周璇看向通道两端的黑暗,哪一端都已没有差别。她往前走。

李老汉敲开宿舍的门之前,王晟刚把读完的那本《地球上最后的夜晚》塞回书架上。架子上满是五花八门的书籍,从高炉炼钢原理到精神分析指南不一而足,这些都是来自父亲的藏书,他下岗后,王晟花了不少功夫才说服他别把这些卖掉。上面的书目好像总在变化,每次伸手都能从里面找到没读过的书,包括现在手中的这本,王晟印象最深的不是书的内容,而是书名,地球最后的夜晚。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夜晚。

打开门,李老汉正匆忙穿着工服外套,手里拎着砖头一样大且沉重的手电筒,背后的走廊里,许多人都朝着一个方向跑去。如果他不是因为借书才来,那一定是有什么紧急的事。“东边的通道有动静。”李老汉扣上工服的扣子,朝人们跑的方向扬了扬下巴,“现在召集没班的人去看看。赶紧的!”

王晟跳起来,开始手忙脚乱地穿衣服。他没有听到动静倒是不奇怪,或许原本就没什么动静传来,煤厂会把每处角落发生的事情传达给所有人,唯独漏掉他。有时他感到自己并不真正属于这里,但他又还能去哪里?

跟着李老汉一路小跑,他黝黑精瘦的臂膀提着手电筒丝毫不显费力,反倒王晟因为刚起身而有些跌跌撞撞;身旁的人们都拿着铲子扳手之类的工具,发觉自己两手空空,他不禁有些尴尬。外面的通道出了情况,可能性有很多种,没等王晟问,李老汉就侧过头说道:“东边估计是有管道破裂,或者坍塌了。去到再说。”王晟知道,还有一种可能他没讲,那就是有人来了。不可能有人来到这里,除非煤厂允许,那就代表着某种非同寻常的状况。穿过一条条走廊,眼前的景象逐渐陌生,灯灭了,手电筒的光线交杂着晃动;墙上有了越来越多破败的痕迹,其中掺杂着弹孔,地面的瓷砖也碎了大半,好像他们正走入煤厂腐坏的那部分。王晟不记得上次走这么远是什么时候,他怀疑其他人也是。最久远的回忆和最近的回忆之间似乎出现了一道鸿沟,那里只剩下一片空白。究竟为什么?

几天来,王晟总是反复想起那片荒草地的情景。在城东的铁路旁边,原本是留出来建造货运车站的空地,后来和铁路一并荒废了,整片土地被野草占领,成了城东小孩玩耍的圣地。对那时的他来说,疯长的野草无异于一片森林,风吹过时划出一道道变幻莫测的通路,走在其中常常失去方向,但他总能很快出来。对于迷宫的方向感是他从小就发觉自己具有的才能。冬日起雾的早晨,王晟常常坐在生锈的铁轨旁,期待雾中会有一辆列车驶来,用强光和轰鸣驱散生活的灰霾。有个人每次都会待在不远处,静静站着,和他保持着克制的距离,两人没说过话,但王晟猜想,她是否也和他一样,等待着某个不会发生的奇迹。

后来他们约定要自己制造一个奇迹。把荒地中心的野草收集起来,空出块地方,把草晾干之后堆上去点燃,一场荒野中的大火对久经压抑的他们而言无疑是绮丽无比的景观。一个无风的夜晚,他们做好准备,还有很多听闻后聚集而来的孩子在四周等待着。王晟划了根火柴丢向草堆,火焰瞬间升腾而起,仿佛平原上无边的夜幕被撕扯出一个裂缝,从裂缝里涌出的热浪将冰冷的现实无限推远。身旁的那人激动地欢呼起来,而王晟不断拿更多干草丢入火中,好像这么做,夜晚的时间就可以永无止尽地延续。

李老汉停了下来,沉浸在回忆中的王晟几乎撞上了他。前面的人也停了下来。他们像是看见了什么,在通道中间站成一排。王晟努力挤出一条道过去,到最前面时,他看到了,漆黑的通道尽头有另一束光。

工人们安静地走在前面,好像仅仅几分钟就习惯了周璇的存在。周璇预想过无数种情况,包括最坏的,但没有一种像现在这样稀松平常,仿佛他们只是找到了一个迷路的人,现在把她带去该去的地方。她丢下了所有装备,包括身上的口粮,已经不需要了,看到这些人的瞬间,她知道自己要找的东西就在这里。一路上,周璇都没有开口提问,在这个地方想要做什么都是没有用的,煤厂会为她解答一切。

“我们知道你为什么来。”那个叫李老汉的工人回头看看周璇,笑容在脸上挤出一片皱褶,“你是来找‘心脏’的。”听到那两个字,周璇的心跳猛地加重了一拍,但他说出这句话时是那么平和,以至于没有任何提防的必要。“既然走到这,说明煤厂接纳了你。这就带你去那里。”

周遭的环境逐渐从破旧变得完好,明亮的灯光,车间里传出煤块滚过生产线的声响,路过的每个工人都朝周璇点头致意,沾着煤灰的、和蔼的面庞,没有丝毫异样的神色,就像她已在这生活了许多年。越向前,之前感到的那股隐约的律动就越强烈。李老汉带她走进一个巨大的车间,视野豁然开朗,周璇看着几十米高的水泥拱顶,难以相信这是在地下造出的空间。车间里是一台堪称庞然大物的锅炉,大概有几层楼高,数条运煤线通入其中,源源不断把大量的煤炭送到底部;透过观察口可以看见炽烈的火焰升腾而起,进入锅炉顶部的管道,热流沿着不同的通路流向煤厂的各个部分。周璇几乎可以触摸到空气中的震动,恍惚中,她看见锅炉像心脏一样搏动,连带着整个地面都在颤抖,以千钧之力将血液泵出,送往这具躯体的每个角落。这就是煤厂在日复一日的机器轰鸣和煤炭流动中生长出的心脏,执拗地驱动着这具本该死去的机体,还有无数依靠它生存的工人,挺过这个不再属于他们的时代。这不可能永远持续下去,但煤厂不愿停止,所以她来了,来仁慈地结束这一切。煤厂会不复存在,这里的所有人同样会。

工人们转向周璇,好像在等待她做些什么。可能这是仅有的机会了,她想着,从口袋里掏出了那根草茎。一瞬间她就觉察到,他们中一个人的神色有了些微变化,于是走到那人面前。

“你看过那场火吗?”

“看过。”王晟回答。

“但我不记得你。”周璇看着他。

“那里有很多人,也有很多像这样拔下的草。”王晟说,“不是唯一的。”

“你知道同样看过火的人吗?”

电光火石的片刻,王晟想起,那场葬礼时自己闻到的燃烧气味。不是错觉,而是某个人身上的确带着一根干草,和躯体一并送入了锅炉的火焰。他俯下身,端详着周璇手里的那根草茎,想象它历经八年的变化,八年了,一根已经枯萎的草不会再枯萎,可是人呢?他斟酌了很久自己该说什么,但最后还是选择用最直白的方式回应:“你要找的那人死了。就在前段时间,你们……错过了。”

周璇点头,先是弯腰,然后慢慢蹲下去,她走了那么长的路,走了那么长的时间,都未曾感到疲惫,此刻她却已经没有继续站着的力量。她以为自己会流些眼泪,可是没有,甚至连悲伤也没有多少,只有笼罩一切的,庞大而冰冷的虚无。一切言语的组合此刻都无法填补,她不想控诉,不想感慨什么。她只是累了。

王晟也蹲下来,没说一句话,只是试着用同样的姿态,让眼前的人能感到一丝安慰。一段空旷到无法用时间形容的沉默过后,周璇说道:“如果你有什么话,就讲吧。不用顾忌。”

“我必须出去。”犹豫片刻,王晟说,“有一个人要找,和你一样。因为那人我才能记得外面的世界。或许她也留着一根草茎,而我手中的已经全都烧掉了,所以,必须找她。”

周璇再次点了点头。

“谢谢。谢谢你。”王晟站起身,有些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再开口。在其他工人的目送下,他向外走去。

这里只有她了。一开始就只有她。周璇手中捏着草茎,她知道现在要做什么。煤厂的心脏猛烈跳动着,渴求着解脱,解脱的唯一方法,就是往煤厂的血液中加入一滴毒药——来自外部世界的事物,异质的记忆,因为这座煤厂同样是由过往逝去的记忆构成。她缓缓走到运煤线旁边,煤炭组成的血液飞速流过,这样流淌八年,它们总不会变得陈旧,因为相比它们经历的岁月,这只是沧海一粟。工人们还是那样平静,相比曾压在他们脊背上的苦难,即将到来的解脱更像一种慰藉。周璇伸手,把那根轻盈的草茎放入煤炭的洪流中。

一开始是走,然后变成小跑,再然后是狂奔,一条条走廊被抛在身后,一盏盏灯掠过头顶,即便在黑暗中,王晟也清晰地知道要走的路线。什么也没有带,父亲的藏书也是,他不需要那些了。

跑出通道,经过水泥地,不知跑出多远,王晟听到了雷鸣般的响声。他回头,从煤厂深处冒出滔天的火焰,一切都坍塌了,管道,钢架,所有东西一起,像沙子堆砌的城堡被海水吞没那样,在震耳欲聋的轰鸣中陷了下去。他停下脚步,看向那座燃烧的废墟,仿佛整片平原都已燃烧起来,下一刻就会吞噬远方绵延的群山,还有身后的城市。但王晟知道那不会发生,煤厂宽恕了一切,尽管外面的世界可能永远不会宽恕它,那已无关紧要。王晟就这样站着,只要大火还在燃烧,他可以永远站下去。但他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