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一朵

你说让我再讲一遍吗，他们那时候的故事？那好吧。

“叮叮咚…”端好小板凳，我要开始讲故事了，有些长，你要慢慢听。

1

我是在很久之后才认识金钟云的，认识他的时候故事已经开始了。

那天天气很好，他是下午走进店里的，拿着我招贴的广告纸来问是不是招人。他拿着的其实是很久之前的广告了，但刚好那天上午，店里兼职的人到期辞职了，所以我留下了他。

金钟云做事很认真，也不太会花钱，身上的衣服总是那几套换着来。没有不良嗜好，只是抽烟很凶。可抽烟算什么不良呢？只是他短暂逃离的手段罢了。

刚来那段时间他几乎不说多余的话，和大家都不熟。

我只是每天下班后和他共享后门的有同样爱好的人。大概有那么一两个月吧，两个人占据门的两边然后各点上一根，也不说话，有时还会有第二根。金钟云总是第一口抽得很凶，他狠狠吸上一口，使劲往肺里挤压然后缓慢吐出来，像是深深叹了一口气。他好像很喜欢一些小小的窒息感，坐车的时候也是。金钟云是不会开车的，在他为数不多的坐我车的几次里，他都会在车速度很快时打开车窗，头微微靠过去闭着眼睛感受风迎面而来。

后来我问他，他说，早点了解窒息的感觉，死的时候就不会那么痛苦了。

我是什么时候知道金钟云会唱歌的呢？

很早..很早了，早在他还不讲话的时候，就听见他在更衣室里哼调子，但我也从没听到过他完整的唱一首。那次店里聚餐我硬拉着他去，推杯换盏之后，借着酒精跟他说，去试试当歌手吧，你唱得那么好。我记得他好像是怔住了，半晌没回话，我以为我越界了，所以连忙找补，当我没说，当我没说。

2

然后他却开始说了。

他说之前家里还算有钱，跟着老师学过几天唱歌，找的还是著名歌唱家，老师夸他有天赋，嗓子条件也很好，让他千万别放弃唱歌。那时候他还小小的，还是野蛮的少年，他看着老师笑着，眼里满是惊喜，他就以为自己找到了梦想。之后他父亲投资失败，家里破落了，老师还是跟他说，千万别放弃唱歌。话里话外的意思是：如果之后还需要指导，可以去找她。最后一次课结束时，老师抱了抱他，轻轻抚着他的后脖颈。他说那是他自幼儿之后就从未在母亲那里得到过的温柔，然后微不可见地叹了口气，再看不见老师眼里的惊喜了。

接下来的剧情简直是可以预见般的老套又残忍。他父亲因投资失败而一蹶不振，整日喝酒萎靡，选了个大晴天割腕了。母亲因打击太大，疯了。金钟云还记得那天接到邻居打来的电话，说家里出事了叫他赶紧回家。满浴缸的血水，腥膻的气味充斥着整个房间，家门口围着的不明所以的看热闹的人，都让他头晕目眩，他突然恶心，趴在马桶上吐了个昏天黑地，连着他还未成形的青春一起冲进了下水道里。

可电视剧里不总是那样演吗：有可贵梦想的少年，一朝败落，凭着对梦想的热爱撑着自己走过荆棘，走向康庄大道。之前金钟云也看得热血沸腾，真正轮到自己了，才发觉都是狗屁。他也是在那时候学会抽烟的，他说，他以前很不理解那些挣扎在戒烟复抽里的人，那时候他就理解了，只有尼古丁充盈着肺部的时候他才觉得自己真的走在这土地上。

于是金钟云少年时代金色的梦想，终于还是碎了。

要说那天金钟云喝醉了？其实也不见得。他那时年轻得很，是柳树刚刚抽条的嫩芽，人生遭逢巨变，无人可说于是只能压着，把好好的一朵花压得老去，把好好的一个人压得难以呼吸，所以借着酒精跟我这个半陌生人吐出来，那是他退无可退的拯救自己的方式。

我自诩是个还不错的倾听者，所以十分慷慨的接受了来自金钟云的问题，但我并不是个善于解答疑惑的倾听者，所以我拍了拍他的肩，跟他说，小子，以后跟我混。他掀起眼皮看了我一眼，没说话。我骂他闷骚。

3

之后…之后是…

我知道我知道，别催…我讲快一点，讲快一点。

其实我一直知道金钟云喜欢男人。怎么说，他也没有刻意隐藏。店里大多都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聚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反复的几个话题，聊了又聊，最后总能牵扯到女人身上，往往这时候金钟云就不参与了，但他也不是直接离开，就是你一眼就能看出来，他对这不感兴趣的那种不参与，所以是很能得出结论的。久而久之，就有些碎话传出来，他是听到过的只是没去管，于是大家也就越来越大胆，慢慢的也会当着他的面调侃。然后某一天，他就自己承认了。

他说，是的，我喜欢男人。

他当时就站在圆桌前，对，就是现在还在大堂里的那张圆桌，戴一顶棒球帽遮住了半张脸，灯光打在他身上，半明半暗，现在回想简直酷毙了。但我那时却流下眼泪，我看上帝好像格外薄待他，要他小小年纪家破人亡，又让他走了一条注定不会平坦的道路。我不知道他是否终会抵达终点，被鲜花簇拥，但我知道他一定走得艰难，伤痕累累。可即便如此，他却生的是自在坦诚的性格，所以实在是让我心痛不能自已。于是只剩下流泪，再流泪。

他朝我走过来，看我痴痴的满脸是泪，伸手擦了擦，说了一句我这辈子不可能忘掉的话。

他说，赫宰啊，别哭。

4

你问我痛吗。或许有吧，但一个骗子是没有资格说痛的。

金钟云说喜欢我那天，听说是准备了很久，在我房门前也踌躇了很久。他说没想到我会突然打开门问他是不是想表白，我说我不知道那个傻子还要纠结多久，等不及，所以决定帮他一把。但我确实没说实话，我只能说，我说的是在金钟云问我的那个当下，我的实话。

你从前问我，问我想起金钟云，最先想起的是他的什么。我告诉你是他的声音，金钟云的声音好听，稍稍沙哑，唱起歌来微微醺，很能醉人。

但现在想来好像又是他第一次走进店里。随着店门口那盏风铃叮铃铃，我抬头望过去，看见金钟云逆着光开口，请问这里是招人吗？我那时其实是看不见他的脸，但不知为何这幅场景后来多次出现在我梦里：任何背景下，都有一个周身镀着金色的金钟云。

恋爱时，我跟金钟云说，我其实很迟钝对身边所有的人和事。而我现在痛恨我的迟钝，我恨他让我不知道我对金钟云其实是一见钟情。

我对金钟云有很多称呼，分不同场合叫，通常我叫他钟云，调戏他我叫云云，生气了就叫金钟云。我也在很多地方写过他的名字，无聊的时候，在周围的空气里，店里柜台那一沓废纸里，被我冠以日记之名，实则写的是情书的那个本子里，很多次他包裹着我缓缓降落时，在心脏里。

而他总是一个称呼用在各种场合，对此我曾提出过异议，却被他更用力的顶了回来，边吻我边哼着我的名字，两个字硬是给他喊得千回百转。好吧，我是大方的。所以我伸手挽住他的脖子，告诉他我爱他到无法自拔。他只是笑笑，抱着我去浴室清理，我不死心继续说，他让我抬头，手指轻扫过我的脸颊，捏住我的下巴开口，赫宰啊，别这样看着我。然后继续亲吻我。

他总喜欢亲我。

在我对金钟云的注解里，他的吻是最能蛊惑人心的其次才是他的声音。你总能从他的吻里感受到他这个人，他总是吻得缓慢却热烈，一步一步攻城掠地，卷走我的理智，支配我的身体，让我沉溺在他用细密的爱编织的网里，然后抛弃自我和他相融。又像是诉说，他无法说出口的痛苦，当我看向他的眼睛，于是他让我切身体会，用亲密的方式，以爱之名。

我当然心疼他，而因为我爱他，这份心疼又变得别扭。

我清楚的了解金钟云的自尊，我认为这没什么，我以为他会如往常一样一笑而过，但我确实小看了他的自尊。

他说，如果我一直生活在阴沟里，是不会对天上的月亮起贪念的。

我说，可月亮偏要伸手拉你一把呢？

我仍在说，我们永远不要小看自己的求生欲，本身就不是圣人又如何能做到存天理，灭人欲。

而金钟云是非常骄傲的人，我知道他恨着我，因为我永远无法消减眼神里透出来的怜悯。于他，这是太大的挫败。

金钟云说我在骗他，他说我永远无法与他平视，他说我永远放不下自己那点可怜的共情力，他说他不要我去救他，他要我和他一起走在烈火里。

我们大吵一架，以金钟云摔门而出结束。

再往后，我们分手了，很平静。

再见到金钟云是很久很久之后，他到店里来，说想请我喝杯酒。我看了看他，发现他除了头发长长了，其余的和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没有什么差别，然后我说，请便。他在我面前坐下来，自顾自说起来，他说他去找了老师，老师为他介绍了音乐工作室，歌曲已经录好了想让我听听。

我回他，算了吧，我又听不懂什么。

之后无话，一杯酒喝完，他起身打算离开，我伸手拍了拍他的肩，祝他前程似锦。

金钟云最后还是把那个音乐播放器留了下来，我随手放在柜台里，店里人来人往却也从没掉过。

5

讲着讲着，李赫宰突然抬头往前看，电视里是金钟云在唱歌。

他唱

就这样忘记吧

怎么能忘记呢

墨绿色的纠缠，你和他

……

总有些遗憾吗

总有些遗憾吧

最真诚的字句没记下

……

李赫宰一动不动盯着看，一首歌结束他转身对我说，他忽的想起，一个夜晚，他被噩梦惊醒，好久睡不着，于是闹起金钟云：摸摸他的脸，亲亲他的鼻子，理理他的头发……被他吵醒的金钟云也不恼，只把他往怀里带，抱住，亲了亲他的脖子唱着：小兔子乖乖，赫宰乖乖，快快睡觉，不要调皮……

他说，他那时觉得自己简直富可敌国，得到金钟云如此温柔的爱护。

说完他笑了笑，走进下一个人堆里。我再抬头看金钟云，到了提问环节，主持人问他，直到现在有爱过什么人吗？

金钟云说，没有。

于是我想起一句话，金钟云对李赫宰说，赫宰啊，别哭。

赫宰啊，别哭。

谢谢你看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