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遥三侠】归乡路(2)

荆棘霍然站起。东方未明与谷月轩没再靠近,他们站在原地,专注地看向他,那视线落在他的身上化作绵密的针,扎得他难受,于是他垂下眼,目光掠过他们如视无物,看向仍安然端坐的秦红殇。

“这是他们的房间。”荆棘以确信的口吻说。

“没错。”秦红殇大大方方地承认了,她朝东方未明的方向偏了偏头:“未明说有事要找你。”

荆棘撑在桌上的手握紧了又松,他有许多的话想问,但在心底又隐隐知晓这一刻终究到来,于是一双唇张了又合,仍是一句话都没问出来。他从来没有做好过面对他们的准备,那股熟悉的逃避冲动自脑中又浮上,沿着脊椎爬到双腿,叫他想不管不顾地扭头离开,可谷月轩和东方未明两个人就这么站着,两双眼就这么看着,荆棘便觉得自己脚下生了根,再动弹不得。

“红殇,谢谢你。”东方未明对秦红殇说,那目光却仍是牢牢锁在荆棘身上,倒是身旁的谷月轩听见他的话,转过头朝秦红殇一拱手,情真意切地说:“秦姑娘,多谢了。”

秦红殇满不在乎地摆摆手:“朋友之间,客气这些做什么。”眼波流转,又抬眸去看荆棘,发现她的哥哥虽然脸色难看得很,却也没有要发作离去的意思,随即放下心来,把荆棘推到她面前的匣子往怀中一抱,对他嫣然一笑,道:“你们师兄弟叙叙旧,我就不打扰了。”

“你……!”荆棘一时语塞没叫住她,眼睁睁看着秦红殇迤迤然出了门,他的目光追着直到她阖上客房的房门。房中一下子沉寂下来,只能听到他们悠长的呼吸交叠着起伏,和蜡烛燃烧时烛芯噼啪的爆裂声。

“阿棘……”最终是谷月轩先忍不住。他忍不住开口唤道,短短两个音节被他说得千回百转,好似在心中已默念过千百回;他向荆棘的方向迈出半步,欲朝他伸出手,被荆棘凌厉的眼神一扫,又垂下手来,面上神色低落,露出几分无奈的苦涩。

荆棘皱起眉,却是被肉麻的。他“啐”了一声,屈起手指敲了敲桌子,碰到了桌上那一堆物件,想起自己山长水远带回来手信,还没来得及送出去就被收礼的人找了上来,胸中一阵气闷,于是话语间也没了好声气:“在那儿站着干甚么?还不快过来?”

谷月轩和东方未明一怔,皆是喜形于色,谷月轩往前几步,靠近桌沿时还是停住了,与荆棘隔着一张不大的桌子;东方未明倒是没有丝毫生分地靠了过来,坐到他身边自顾自就动手去翻荆棘摆在桌上的东西,口中还念念道:“我瞧瞧二师兄这回给我带了什么好东西……呀呀呀呀呀别打!”

许久未见,他又怎舍得真的将他打疼?荆棘的拳头不过是举得重落得轻的做做样子,现下的力度敲在东方未明的头上就像锻炼眼功时纷纷的落叶,偏偏东方未明这人在他们面前就没了什么武林盟主的自矜自持,幼稚得很,点大的事情都要大呼小叫一番,荆棘被东方未明捂着脑袋扭过头委委屈屈地看上一眼,握着的拳头再也敲不下去,倒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没收着力真把他打疼了。

“……啐!”他松开了握紧的拳,把东方未明偷摸又往桌上伸去的手拍开,不去看东方未明的挤眉弄眼,顿了顿,问:“……你们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红殇跟我说的。”东方未明笑得狡黠,“我让红殇告诉你,出发前跟她说一声回程的时间,没想到二师兄竟然能将日子算得这般准确……”

“我们也是昨夜才到。”谷月轩接道。荆棘看着他们二人,只觉得荒诞不经,好似在他不知情的时候已与他们定下了会面的邀约,而他准时地赴了约。

他沉默了下来。谷月轩与东方未明看见他的反应,下意识对视了一眼,俱在对方看见了眼中潜藏的不安。他们心中惴惴的,东方未明的心思活络,很快又有了一堆活跃气氛的话,只是没想到才刚起了个头,喊了一句“二师兄……”就被打断了。

“说吧。”荆棘抱着手,下巴一抬,“你们说有事找我,什么事?”

闻言,谷月轩和东方未明不约而同苦笑了起来。他们哪能不知道,荆棘这是还在气头上,而且他也未必想见他们,终究是他们不请自来……可他们却想见他。

那份思念被压抑了许久。每一件收到的物品都被珍而重之地收藏起来,只是看着便忍不住想象他在远方的际遇、他买下每一件物品时心中所想……他们知道该去哪儿寻他们失落的人,可他们却总愿意再等等,等他彻底想通透、等他真正愿意回来那个永远等着他的家;若非他们此时真的需要荆棘,或许他们的等待还将长久地持续下去。

“阿棘,我们……”谷月轩顿了顿,咽下了叙旧的话。荆棘俨然一副公事公办、油盐不进的样子,令他生出了些挫败的情绪,于是那颗见到朝思暮想的人后难得热切的心也冷了几分。可若真要他对荆棘这些年来的生活不管不问去说那正事,总归是不情愿、不甘心,于是一句话才刚出口就停住,欲坠未坠地悬着,幸而话尾还未彻底消散便被东方未明接了去:“难道就不能是我们想二师兄了吗?见二师兄可是头等的大事,横竖这武林离了我一时半会乱不了,二师兄我却是好久没见了……”

荆棘听了他这胡闹多过正经的话,心里该是气恼的,气恼他这种时候还在满嘴胡话、气恼他如此轻视那好不容易才统领的江湖、也气恼听了这话暗自高兴的自己;但又不止是气恼,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从心底升起,叫他难受得等不及东方未明说完就要打断,于是从鼻中重重地哼出一声,东方未明的声音登时戛然而止,好似被掐住脖子的小鸡。

荆棘怀着取笑的意图转头去看他,见东方未明笑得灿烂,脸上尽是卖乖讨巧之意。荆棘哪里懂得应对,噎了好一会,结果刺耳的话说不出来,温和的话他从不懂说,只能躲开与东方未明对视的视线,盯着屋顶映了烛光泛着红的梁,才勉强从牙缝中挤出一声不甚清晰的“啐!”。

听了这一声,东方未明却仿佛受到什么鼓舞,神色一振,又道:“二师兄……”

“师弟。”谷月轩轻咳一声,截住了东方未明的话头。他看向荆棘,荆棘的目光与他撞了一撞又迅速移开,他无奈地苦笑一下,旋即正色道:“我们这次来,的确是有要事相求。阿棘久在塞外走动,不知可曾听说过一处名为绿柳山庄的地方?”

看见谷月轩正经的神色,荆棘不由得也严肃了起来,把心中的别扭暂且放到一边:“绿柳山庄?”他皱起眉低声复述,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在他们殷切的目光中很快又变为困惑,最后他摇头:“有些熟悉……应该是在哪听过,不记得了。”

“这样么……”谷月轩有些失望。他很快便收敛了神色,恢复那副温和淡然的模样,荆棘却看见了:他虽不愿与谷月轩有视线的接触,余光却一直暗暗留意着对方,那一闪而过的失落他看得清楚分明,让他想起些他原以为早已释怀的过往点滴——于是自胸腔里生出了像是心被揪起的难受感觉,郁郁地结着一股闷气,让他的脸色愈加阴沉。

许是他的脸色太过难看,谷月轩和东方未明看起来都小心翼翼的。荆棘看着他们这幅模样,只觉得心中那股气像发面一样膨胀,堵得他愈发难受,叫他急切地想要做些什么好宣泄出来,又或是不要让他们继续露出那种表情。

他粗声粗气地问:“你们打听这个做甚?”

“这绿柳山庄……应当是天意城在西域的一个据点。”东方未明接过话头,“先前我的人截到了江天雄往外送的一封密信,上面提到了绿柳山庄这个地点,可是我问了许多人,连听都未曾听说过。雪妹倒是有几分印象,只是跟二师兄一样,也没有具体的……”

“等等。”荆棘忽然截住他的话,“你说江天雄?河洛大侠?”

“是啊。”东方未明一派坦然,仿佛说的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他是天意城的城主。”


荆棘下意识“啊”了一声,呆滞了片刻。他求助般看向谷月轩,谷月轩面容苦涩,仍向他微微点头,是同意了东方未明的说法。荆棘只觉得愕然,他虽与江天雄没有太多交集,可逍遥谷毕竟与洛阳相距不远,他下山行走也曾受其照拂,更有几次上门拜访的经历,数面之缘,也只把他当作急公好义的端方大侠。

沉默了一会,荆棘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真想不到。这还真是……藏得够深的。”

“是啊。”东方未明接口,“我刚知道的时候也不敢相信。而且他这河洛大侠的名头……棘手得很,一旦处理不好走漏了风声,反倒会被他先发制人咬上一口,那就倒了大霉了。”

东方未明说着,垂下眼,嘴角也向下撇着,一副受尽委屈的样子。荆棘看不得他这副模样,眉头一挑,道:“这有何为难的,既已知道他是天意城主,将他杀了便是。”

东方未明和谷月轩听见他这简单直白的话俱是一怔,可说这话的是荆棘,又不让他们惊诧了。好一会,东方未明回过神来,右手握拳抵在唇边轻咳一声,道:“倘若真这么简单就能一了百了就好了……且不说江天雄武功高强,天意城太大了,只死一个城主是远远不够的,江天雄死了还会有人替上,到时若是风声太紧,藏一藏,那就更不好找了……如今好不容易摸到了天意城的踪迹,自然不能放过。我要的可不止是除掉一个贼首,而是要将天意城连根拔起,叫它再不能为祸世间。”

荆棘的目光动了动,他看着东方未明意气风发的脸,恍惚忆起东方未明入门后第一次下山。正是到江天雄府上拜寿……巧了。那时的东方未明不过十六少年,在小虾米的雕塑前一番豪言壮志,甚至惹来了一场打斗。现在的他与当时的他神情何其相似,就像从来未曾变过,那雄心分明已经实现。

东方未明飞扬的神色很快敛了下来:“可是这谈何容易?江天雄那厮经营多年,人脉甚广,牵涉甚多,盘根错节,又有官方的身份,老一辈的几乎都与他有几分交情。我虽有盟主之名,可也不过是一介后生,再加上我的出身……他若有所察觉,有心掣肘为难我,料也不难。”他叹气,“原本我打算徐徐图之……这些年来手头上也掌握了不少的证据。该说是他装得太好了从未有人怀疑过么?行事没有很谨慎,身在局中时不曾怀疑过,而今跳出来了,就发现做得并不干净,破绽多的是,只消有心去找,总能找着痕迹。”

说到此处,东方未明的唇角提了提,露出一个带着冷意的笑:“越是追查才越发现天意城野心勃勃。控制武林、控制朝廷、勾结外族……”他一根根屈起手指,“按照打算也差不多是这几年摊牌。我原想着先拔了天意城跟外族连通的据点,断了他逃跑的后路更好,只是苦于他那些据点都只知其名而不知其所在,即使我们多方打听,也只能大致分辨出它们的方位……没想到竟叫他抓住这个机会先发难了。”

说罢,东方未明的脸色沉了下来,看得出是十分不快。

“也不怪得未明……是我们低估了他在朝廷的影响。”谷月轩出言宽慰,东方未明看上去仍是介怀,他抬眼看向荆棘,大有向他讨几句好话的意味。荆棘哪里说得出?只好顺着他的话问道:“朝廷?你之前说他有官家的身份……”

“出事之后我们才知道,原来他还是锦衣卫教头。”谷月轩答道,见荆棘没多大反应,知他对官场职称不甚了解,又解释道:“锦衣卫隶属西厂,不过他身为天意城主,未必甘居人下,西厂与他谁在做主,这就说不清了。”

“而且东厂也与天意城有合作。”东方未明接道,“他左右逢源倒美得很,我却不得不步步为营,提防这个提防那个,实在可恨。”

荆棘轻哼一声,似是认同东方未明的话。顿了顿,他又问:“你们说出事?怎么,你们给那江天雄通缉了?”

东方未明“啊……”了一阵,才说:“若是这样倒还好办。他要抓勤王遗孤。”

“勤王遗孤?”荆棘惊讶地瞪大眼,“勤王那件事已经是廿余年前了,怎么到今日才说要找遗孤?即使真的有,那遗孤,岂不是跟我们差不多年纪……”

“正是。”东方未明抚掌,露出促狭的笑:“那人二师兄也认识,青城派燕兄是也。”


许是他瞠目结舌的样子太过滑稽,东方未明毫不客气地大笑起来,就连谷月轩也忍俊不禁。荆棘直觉一股热气冲上脸庞,心里害臊,恼羞成怒地低喝:“别笑了……!”抬起手又要去揍东方未明。

东方未明挨了他软绵绵的打,渐渐止住笑声,就听得谷月轩替他辩解:“阿棘也别太过责怪未明,他已好久没这般开心过了……”

然后是荆棘嫌弃的声音:“啐,你就惯着这小子吧……”

东方未明心中暖洋洋的,只觉得好似脱下了长久以来的桎梏,飘飘然一身轻松。只是这轻松终究是一时的放纵,容不得他再多一刹那的沉湎。

荆棘问:“既然他有这么个身份……那燕宇他现在怎么了?”

“他没事。”东方未明抹了抹脸,收拾好心情:“现在他在诚王的庇护下,暂时是安全的。只是朝堂之上也是暗流涌动,这番抓捕遗孤,虽有江天雄和西厂推波助澜,却是上面那位的意思。”东方未明竖起手指往上指了指,压低了声音,示意荆棘靠过来。“当时我和萧兄依照诚王殿下的吩咐护送燕兄至灵隐寺,来接头的却还有东厂的人。得蒙殿下和厂公信任,多少也了解了一些内幕……正是风雨飘摇之际,诚王出手相助,有几分物伤其类、寻求援助的意味。”

见荆棘紧锁眉头,犹自疑惑不解的困惑模样,东方未明一咬牙,更贴近了荆棘耳廓,声音放得极微小:“永乐帝。”

那极轻极短的三个字却犹如一道惊雷落在荆棘耳际。他猛地往后一仰,因着莫大的震惊连话都说不利索:“他、他、诚王这是要——”

东方未明伸手过来捂住他的嘴,他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道:“殿下原本一番布置只为自保,可如今已是箭在弦上。自行动以来,虽然在有心人眼里已是不成文的秘密,可终究仍是秘密,我告诉了二位师兄,也请师兄们替我保密。”

荆棘看了谷月轩一眼,见他神色未动,只微微向自己颔首,便知他早已知晓此事,东方未明嘴上虽说“二位师兄”,指的却只是他一人。他握着东方未明的手腕把他的手拉开,撇撇嘴,道:“我不说就是。”想了想,又问:“这么说,你们跑到这儿来,难道是为了给他……”

东方未明却是摇头:“哪儿能呢?”他笑了笑,“殿下确实有过这个想法,不过我们始终不是一路人,只是有共同的目标,谋求一个合作罢了。”

他微微有些出神,自语道:“都说侠以武犯禁,江湖人本不该掺和朝堂事。若不是我的好兄弟深陷其中,休戚相关,又关乎天下大义,这等争夺头顶那把椅子的事就是闹翻天了我也不想扯上干系……现下可不正是翻天的大事么。”

荆棘听了他的话,皱起眉,若有所思。从东方未明的意思来看,他对诚王起事一事并无太大热情,若非有燕宇和萧遥的关系在,又大义当前,只怕他宁愿避得远远的。

他哼道:“若说犯禁,你现在干的难道不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么?”

东方未明怔了怔,似乎没料到他会这样说。片刻,他含笑道:“二师兄此言也不无道理。天底下没有比我们现在正在干的事更大的罪了……我等侠客恃武犯禁,为的却是苍生黎民、天地间的公义,这么看来,我们倒该加倍努力,如萧兄那般抛头颅、洒热血,为诚王献上一片忠心才是。”

荆棘嘴角一抽,道:“你这小子,说话少阴阳怪气的。”顿了顿,他又奇道:“这诚王,真有这么好么?”

东方未明哂道:“诚王么……自然是挺好的。我与他见面不多,几次交流,确实是德才兼备、爱民如子;他对萧兄又有知遇之恩,不计较萧兄出身,以礼相待,仅此一项,便胜过许多达官贵人。若他能一直如此,必然是开创盛世的一代明君。”

荆棘听他如此夸赞诚王,不由问道:“既然他这般好,怎么听你语气,不大情愿的?”

东方未明叹气:“现在是明君,可未来谁知呢?就是现在坐着的这位,登基之初不也雄心勃勃、励精图治?没成想过不了几年,就变成了现在这模样。我们江湖中人素来不受朝廷掌控,本就易受猜忌,又是争天下的大事,孤家寡人也就罢了,如今我忝为武林盟主,所言所行代表武林,便不得不多加思虑,顾虑这鸟尽弓藏的可能。”

荆棘摇头,哼道:“我看你是想的忒多,自寻烦恼。”

谷月轩也出言劝道:“未明,诚王不是这样的人……我们的目标是天意城,天意城毕竟在朝中颇有势力,若我们有心铲除,少不得朝中人相助,能与诚王合作,于我们也是好事。”

“也是……”闻言,东方未明脸色放缓,复又笑道,“这么看来,他们对燕兄围追堵截,反而阴差阳错成了我们的机遇了。不过殿下有自己的计划,我们也有自己的事要做。先前二师兄不是问我们到这来做甚么?我们来这里主要是为了两件事,一是除掉绿柳山庄,二是联系任天翔。”

荆棘眨眨眼,好一会才将任天翔这一号人想起来。他讶道:“任天翔,那不是天龙教的……”

“嗯。他是天龙教的迦楼罗。虽是天龙教中人,却只愿追随天王,已经出走多年了。”东方未明道,“这次找他,是要把天王放出来。”

荆棘只听得一个头两个大,先是天意城和江天雄,接着是燕宇、诚王,此时忽然又冒出来一个天王,叫他阵阵犯晕,只觉得脑子要转不过来了。

东方未明瞧他脸色发青,也不待他发问便自顾自说下去:“曾经我在忘忧谷中遇到过乾达婆和紧那罗来找雪妹,就是为天王一事。原来天王从少林寺被劫去后一直被囚于天意城中,只是当时雪妹不愿再涉险便回拒了他们。后来为了天意城的事,我们又设法与他们联系上。多年来他们为天王奔走,竟也掌握了不少天意城的信息,我与他们谈过,他们愿意为拔除天意城出一份力,只是作为交换,我需要帮助他们放出天王。”

荆棘哼道:“放出天王……他们想得真美。莫非还想着重建天龙教,要到江湖上搅风搅雨么?”

“我看天王未必是龙王那般的狠辣人物。”东方未明道,“天王为人如何,从他的手下也可略知一二。两位护法为人磊落,不计较当年回绝,而且一片诚意,将数年来收集的信息悉数相告,我也自当回报这份诚意,给予援手。若到时发觉天王真是棘手的角色再动手不迟,毕竟我只答应要将他放出,可没说不会有后续的手段……”说到这里,听见谷月轩咳嗽一声,东方未明顿了顿,搔了搔后脑,显然是有几分不好意思,于是含糊略过:“再者……我也想见见他。”

荆棘奇道:“见谁?天王?”

“对。此举却是出于私心,只与我身世有关……”东方未明吞吞吐吐,荆棘想起先前他在谈及江天雄时提到对方会拿他的身世做文章,不由暗自怀疑他与天王莫非还有些亲戚关系,就听东方未明像是下定决心般长吐一口气:“唉,也不怕说给二师兄知道。我的父母乃是天龙教的左右护法,尤其我的母亲,是天王义女,论起关系来天王还是我姥爷呢。”


他本该是震惊的。他也确实震惊,只是相比江天雄和燕宇,东方未明的身世反而相形见绌。想来在这谈话的短短一个时辰中他受到的冲击太多太大,心神已有些麻木,可那毕竟是东方未明的事,与他的干系更大,加之东方未明说完后就一直眼巴巴地看着他,怎么也该有些表示。

可惜荆棘向来不会安慰人。他欲言又止了半晌,东方未明那装出来的可怜模样几乎要维持不住,他才破罐子破摔似的勉强挤出一句话来,却不大好听:“这有什么,我爹不也是天龙教的……抛妻弃子、始乱终弃,也不知道死在哪里了。”最后一句话说得极轻,是喃喃的低语,语气忿忿,谷月轩和东方未明都听见了,瞬间变了脸色。

谷月轩瞪了东方未明一眼,带了责备的意味。东方未明缩了缩肩膀,极生硬地转开了话题:“其实本来不用我们的,他们天王旧部之间自有联络的办法。只是刚好我们要往西域这边走……而且也想打听一下绿柳山庄的事情,任天翔常年在西域活动,或许会知道些什么,他们索性就把任务交给了我们。”

荆棘皱眉:“那你们现在……”

“我们还没去找任天翔呢。”东方未明飞快地接话,“寻思着二师兄快到了,总想等着见到了二师兄再去。长途跋涉,也正好稍作歇息,故而今日只是在霹雳堂询问一下绿柳山庄的事情。也幸好没去,若是真的深入大漠放那联络的烟花,岂不是错过了与二师兄相会的好机会?”

荆棘登时涨红了脸,抬起手要去打身边的东方未明。东方未明从凳子上跳起,往谷月轩身后躲去,口中一迭声喊着“大师兄救我!”听得荆棘更是羞恼,一伸手,手臂贴着擦过谷月轩的脸颊穿过去,拎住东方未明的披风,生生把他拽到了身前。

东方未明抱着脑袋作鸵鸟状。

“阿棘、未明,别打闹了。”谷月轩道,然而看着他的两个师弟仍如往昔一般闹腾,心中却被煨得暖烘烘的,仿佛浸了满满一腔的温水。

他伸出手去拉荆棘的手腕,在握上的瞬间便感受手下的人绷紧了肌肉,肉眼可见地僵硬了身子,就连脸色都变得不大自在。还未等谷月轩放开,荆棘便先一步甩开了他的手,颇有些心虚地飞快扫了他一眼,看见谷月轩陡然变得落寞的神色,那原本就不好的脸色变得更坏了。

荆棘本就不会做那些补救的措施,纵使他心里难受,也只能梗着脖子硬撑,冷声问道:“那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去找那迦楼罗?”

“当然是——明天了。”东方未明扬起脸,笑嘻嘻道,“今天难得再见到二师兄,难道二师兄不想与我们再多待一会么?我还有好多话要与二师兄说。”

荆棘轻哼一声:“我情愿你别再说了。”

东方未明哈哈一笑,大着胆子去勾荆棘的肩膀。荆棘僵了身子,抖了抖肩膀,抖不落牛皮糖似黏在身上的东方未明,又想起方才谷月轩失落的神情,一时不忍心,也就由他去了。

“那我们不说武林上的事情罢。”东方未明抚掌,他们沉默了一会,他忽然眼睛一亮,从行囊中取出一对刀剑,郑重地交到荆棘手上:“以前我说过要给二师兄打一对刀剑……”他移开眼,似乎有些羞赧,“这是给二师兄的。”

荆棘垂下眼。那双刀剑仅仅是握在手中,就能知道是极为难得的、极契合他的神兵。他自然还记得当时背着东方未明走下乐山大佛时他的呢喃,但他从来没有当真过。东方未明是擅长锻兵的,仍在逍遥谷时,荆棘就时常能收到他的练手之作,他见证着东方未明的技艺逐渐成熟,从最开始的勉强能用,到后来甚至随手的一件打造都能引得外界趋之若鹜。可东方未明从来没有满足过、驻足过,仿佛有一个更高更远的目标由他去追逐。

荆棘抽出剑,拭了又拭,又抽出刀,慢慢地欣赏着刀锋与刀身的弧线。他有一种感觉,这对刀剑甚至比他手中的佛剑魔刀还要更好——并非铸造技艺上的更优,而是对于他,对于“荆棘”此人而言,她是为了他诞生的。 荆棘的内心是高兴的。他几乎要绷不住脸上的表情露出真切的笑容,……只是。

他抬眼,东方未明直直地盯着他,脸上带着有几分傻气的笑,似乎是在等他的夸奖。他把剑身对着东方未明,在与剑柄相接的根处刻了两个字:月轩。

“这是什么意思?”他问。

“就是……大师兄。”东方未明揉了揉后颈,“剑乃百兵之君,不觉得和大师兄很相衬吗?”

荆棘闻言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举起剑柄敲了东方未明的脑袋:“我问你这个了?”

“好吧,就是那个,二师兄也看到了吧,那个刀上……我想着二师兄经常不在,如果这样的话,就好像我们在二师兄身边一样。”

那刀上篆刻的是“未明”。

荆棘顿时涨红了脸。他举起手又要再打,东方未明抓住剑鞘,眼睛睁得溜圆,大声道:“二师兄不喜欢吗?”

他怎么会不喜欢?只是他又怎么会承认。荆棘啐了一声,从东方未明手中夺过月轩剑,气哼哼道:“怎么,送出去的东西还想要回吗?”

“当然不是!”这就是收下的意思了。东方未明双眼亮晶晶的,发出一串不明所以的傻笑,荆棘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忽然觉得他从来没变过。

明明已经是统领江湖的武林盟主,明明已经是运筹帷幄、合纵连横对弈天意城的武林盟主,明明已经……物是人非。

可是东方未明在这里、谷月轩在这里,他们还是他们,仿佛从来没有变过,仿佛时间从来没有流逝。

荆棘不知道心中的情绪是为何,他解下腰间的佛剑魔刀,强塞到东方未明手里:“拿着!”

东方未明眨眨眼,“二师兄,这是什么意思?”

“不需要了。”荆棘粗声粗气地说,“你是要拿回去铸剑山庄——或者别的怎样都好,我不需要了。”

闻言,东方未明弯起眼睛露出灿烂至极的笑容:“二师兄的好意我收下了。”他端详着手中的佛剑魔刀,轻声道:“不愧是铸剑山庄的心血……果真是巧夺天工。”他抬眼看向荆棘,“既然是二师兄盛意相赠,我又怎么会辜负?二师兄放心好了。”

荆棘心中窃喜,却还是做出嫌弃的表情,道:“啐!谁盛意相赠了?少臭美了!”

东方未明只是傻笑,不与他在这个话题深究,荆棘自觉无趣,也沉默了下去,只看着手中的刀剑。

月轩剑、未明刀……

他默念着,觉得东方未明此举当真是幼稚,可欣喜却如涨潮般温吞地侵蚀着他的内心。他有何尝不挂念着他们呢?只是……他一直以为自己还未准备好。

不待他迷失在思绪中,东方未明在短暂的静默后又主动活跃起了气氛,拉着他谈论武学。荆棘向来知道这个小师弟博学,十八般兵器均有涉猎,也总有奇遇,习得一身来历驳杂的功法套路,尚在谷中时荆棘就喜欢拉着东方未明与他过招,相互磨砺武学。

他原本有些害怕东方未明在当上武林盟主以后,俗事缠身,在武学上有所稀疏,但他似乎在成为了盟主以后,反而博采众家之长,愈发精进;说着说着,就连谷月轩也加入了进来,三人互相印证武学,说到兴起时甚至并指为剑、竖掌为刀以作演练。

“二师兄,我们去演武场吧!”东方未明忽然说道。

荆棘眼睛一亮,二话不说直接站起欲走。谷月轩倒还有几分顾虑,犹豫道:“我们毕竟是在霹雳堂,会不会不太方便?”

荆棘一瞪眼,哼道:“有什么不方便的?都这个时候了,难道还会有人在演武场?走了!”

说罢,荆棘率先转头出去。东方未明和谷月轩对视一眼,未明朝他点点头,于是他们也起身,跟在熟门熟路的荆棘身后,演武场内迎来了久违的一场三侠的混战。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