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罗马 AU】征兆 14

两个月后他们终于开始收拾上次爆发的碎片——好像什么都说了又好像什么都没说。但更多事情在罗马的春风里令人不安。

岔子出在四月份,上头的工程计划有些混乱,朱庇特神庙门口的两口大炉子紧赶慢赶完工了。但到了十五号凌晨,埃涅阿斯被号角声叫醒。全队被命令回到工地,睡眼惺忪地发现一辆辆只能在夜里进城的货车拉着砖块和石料堵在那儿——在命令链条里某个人忘记传通知或者记错了日期,总是这一类的事情。但四个小时以后这里就要举行对地母的祭祀了,他们得把这些材料搬下来在工地里码整齐,收拾收拾,以及——

“还有这些牛粪!”阿勒斯恨恨地给地上的一团撒上草木灰,再用铲子把它铲起来抛进大桶里。

“好啦,那些拉车的牛没学会用公共厕所也不是他们的错。”奈乌斯偷笑道。

“往好处想,长官说白天给我们放假,可以去大竞技场看谷物女神周1的表演。”马克西姆向往着。

“我们去了也只能站最高那层看台2上,只有你这小子才有那个力气。”赫克特打个哈欠。

“高卢佬,我看你是想着等会到相好家去吧?”马里奥鲁斯神神秘秘说,“你们知道他为什么喝得少了?爱情比酒醉人……”

他们围着赫克特叫他交代清楚,故事牵涉某个在鱼市上卖牡蛎的小贩。埃涅阿斯走开,在工地周围匆忙绑上的火把照耀下检查是否有遗漏的砖块或牛粪。

日落后第八个小时,水钟3的啸鸣声把拉维尼亚叫醒了。昨天伊炒了一下午盐麦,到了守夜卫兵上岗的时候,塞西利亚来到圣火前,坚持赶伊去睡觉了。“今天我来值夜,明天你还有得忙呢。”她说。首席贞女爬起来,剃过须,照样穿着黑袍子去了浴室,穿着湿衣服回来时看到海伦娜打着呵欠等在门口。

伊下意识掩住身体:“诸神在上,海伦娜,你不用起来给我梳头的。”

梳头女奴咕哝着提到了塞西利亚的名字。首席贞女慌慌张张开锁进了房间锁上门,躲进“帐篷”里擦干身体穿衣服,再打开门时海伦娜看起来清醒些了。

“今天可是要给地母祭祀啊,您发髻都睡散了怎么能不梳?”她把拉维尼亚的辫子拆开时说。

“真对不起,我本想熬过这一夜别睡下去就不用梳头了……”

“那可不行。”海伦娜严厉地说,“我们都同意您不能再这样连轴转了,好像躲着不肯睡觉一样。”

“海伦娜,”拉维尼亚叹口气,“你当首席贞女肯定比我强。”

“您还没清醒啊?在说什么疯话呢?”她把餐盘塞到缇利亚面前。

想到等会的工作,伊的胃里翻江倒海:“海伦娜,我吃不下。”

“您不吃饭,也不睡觉。有人给您降罪了吗?您怎么像是闹自杀4?”

“我昨天吃了!我犯恶心。别逼我了。”

“朱诺在上!”梳头女奴惊呼道,她凑近小声说:“您……不会是怀孕了吧?”

“胡说八道!”首席贞女大惊失色,猛地站起来,餐盘翻到了地上,伊忘了自己头发还让海伦娜拽着编辫子,痛得大叫一声,海伦娜松开了手,蹲下来收拾盘子。

“对不起。”拉维尼亚赶忙也蹲下来捡掉了一地的橄榄。

“您不要添乱。”海伦娜说,“您头发要拖到蜂蜜里去了!”

等收拾完,水钟已经指到日落后第九个小时。没有时间再争论了,拉维尼亚勉强喝了牛奶,海伦娜编好辫子用发簪固定成发髻。

“海伦娜,”首席贞女犹豫着开口,“有谁在打听?谁让你想到怀孕上去的?”

“是我嘴太快了。”海伦娜抿紧嘴唇成直线。

“别再乱说了,这是要命的事。”拉维尼亚看看铜镜里,发髻已经梳好,绳冠和头巾已经固定住。这一天算是开始了,但是为什么伊已经觉得疲惫?

“是。”

拉维尼亚站起身检查长袍还干净,该收拾准备出门了:“海伦娜,回去睡吧。”

“首席贞女阁下!”长官热情的声音传来,埃涅阿斯抬起头,看到高个贞女,站姿还是不大自然,挎着篮子,抱着一口铜盆,有人正拉来一车木柴。

“全部收拾好了,我们抢修的炉子也已经干了,今天烧火不会有问题。”长官急急忙忙报告。

那双眼睛似乎朝埃涅阿斯这边望来一会,伊说:“各位,我感谢你们!”首席贞女又轻声对他的长官说:“祭祀以后叫他们留下来吃烤牛肉吧,不不没关系,我会跟大祭司说……”

拉维尼亚转到两口大炉前,微微低着头,看起来有些紧张。铜盆里是圣火里取出的红热炭块,伊的上半身都被映成了玫瑰色。首席贞女开始安放木柴,为祭祀生炉子。

于是为了烤牛肉他们队就在黎明留下看祭祀了。东方刚现出一点白色,一头戴着花冠的牛被牵到了祭坛前,脚步蹒跚。盐麦经大祭司的手洒到牛身上,如南方少见的雪。葡萄酒和着祷文被洒到牛头上时,它轻轻晃了晃头,深红的液体在朦胧的晨光里飞到雪白的台阶上,像某种预兆。所有人都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即使在远离罗马城的前线和行省,祭祀也常常发生。

首席贞女看起来却还是紧张,与之相反的是,大祭司看起来足够威严有说服力。由两个助祭——全元老院家谱里最美丽的男孩女孩,因为大祭司没有孩子——压着牛头,他的手伸下去,镶红宝石的匕首在朝阳里闪着光,割开了牛的脖子。深色的血染红了台阶流进地面——这是地母今天的第一样祭品,那沉重的动物倒地了。那两个年轻的助祭接过递来的香炉开始机械地摇晃,更多大祭司的成年随从前来帮忙,牛身被翻过来,他划开它的肚子,一双血手掏出内脏查看兆象。

“地母欣然接受了!”大祭司宣布,奴隶给他端上水洗手。双管风笛已经吹起来了,内脏先被摆到炉火上,随从们开始分割牛身准备烤肉,马提乌斯的紫袍已经沾上了许多深色的血迹,但没有人注意。

“你想洗衣坊奴隶得在尿桶里踩多久才能洗干净那衣服?”奈乌斯窃笑道。

“他也可以再弄一件新的。”埃涅阿斯后悔留在这,他转眼去看大祭司的“妹妹”,拉维尼亚站在另一口炉子边,伊一定退后避开过,因为那白袍还一尘不染。现在奥罗拉已经把整座城市洒上了玫瑰色,他想起先前铜盆里的红热炭块,仿佛那是朝阳的前奏。这时乡下人们——也包括他们队的——惊呼声把士兵的目光转向大祭司那边,一名女祭司从牛腹中掏出一大团模糊的东西,包在白布里端给了首席贞女,伊低头伸出双臂接过,像抱住一个婴儿。

拉维尼亚感觉之前喝下的牛奶带着酸味翻上来,伊努力吞咽着。烤内脏的气味、热乎乎的牛血味和熏香同时在场中盘旋,双管风笛和祷文听起来如此吵闹,让人晕头转向。伊渴望抓住什么,但只能紧紧抱住那布包,用还带着母牛体温的骨肉压在胸前,带到属于自己的侧炉那送入火中。马提乌斯或者别的什么人递来一个盘子,拉维尼亚没有注意,盘子里放着给祭司吃的烤内脏5,伊只看了一眼便摇摇头。

“哦,那是头母牛,它怀孕了。”赫克特参军前在农场干过。

“那是牛胎?”马克西姆睁大眼睛。

“多产的祭品献给多产的地母。”阿勒斯摇头晃脑,“当然,我们这种光棍连当祭品都不够格……”

“嘁,那维斯塔贞女怎么样?还不是老姑娘一个!”马里奥鲁斯哼道,“当然,除了上次那个奖给埃涅……”

埃涅阿斯的拳头挥了个空,一脸惊恐的劳留斯死死捂住了马里奥鲁斯的嘴,但更及时的是奈乌斯和阿勒斯把八卦狂拖开了。“现在城里风头不一样了。”在双管风笛的掩护下,犹太人小声解释道。

他们没有问劳留斯怎么知道的,而军营里早已不再提凯旋宴会上的事情。好在已经开始发葡萄酒了,这能堵住马里奥鲁斯的嘴。长官忙着和某个元老套近乎——两人的父亲似乎曾经是门客和恩主的关系,这场骚乱总算及时平息了。

吃过牛肉后人群便渐渐散开了,在这座城市里他们仿佛总知道去处在哪,行色匆匆,哪怕只是为了赶上“大竞技场里角斗士‘烈火’要出场了!”,只有诸神才知道马克西姆怎么搞来这些消息的,算了,他毕竟才十六岁。埃涅阿斯还站在朱庇特神庙前,这工地是他过去几个月的去处,也是明天的去处。那现在呢?他问自己。

现在他看到拉维尼亚坐在台阶顶端,皱眉看着炉火。左手边放着一堆木柴,右手边是一排排白布包的模糊团块——什么时候有了这么多?像是回答他的问题,一个女祭司和随从匆匆忙忙跑来,她递过一个布包高声唱道:“这是我们福西亚选区的‘种子‘6。”首席贞女站起,接过来,点点头说了什么,女祭司和随从露出放松的表情走开,这桩事对她们来说算是了了。

埃涅阿斯试探着走上台阶,在离炉子三阶远的地方坐下:“我能在这待一会吗?”

“朱庇特神庙是公共建筑。”首席贞女没有抬眼,拿着蜡版册写了什么,伊已经又坐下了。

“但是你在……”弓箭手转头看了看祭祀的炉火和白布包的牛胎们。

“是的,你看到了,这份工作也不怎么光彩照人。”拉维尼亚用刻刀笔点着蜡版册,小声计数,“……二十九,三十。全部三十个选区的‘种子’都在这了。”

“种子?”

“像母牛怀胎一样,这季节土地也被播种了,祭典在乞求谷物出芽顺利。”首席贞女用公事公办的口气回答。

“我并不是在向祭司咨询宗教问题。”

首席贞女艰难开口,声音干涩:“还能是什么呢?”

埃涅阿斯无法回答,难道在他们做过和几乎做过的事情之后一切能回到原点吗?

“上个星期我不得不关科涅尼亚禁闭,你不认识科涅尼亚,她是贞女团里刚满十一岁的女孩。”

“我也许见过。”

“在宫里的院子里有几个外国质子和奴隶男孩在玩角斗士游戏,用木剑。科涅尼亚跑出去加入了他们。据说独裁官给她喝了采,就像她是大竞技场那个……。”

“就像大竞技场的‘双刀女’?”他努力想起一些从马克西姆那儿听来的角斗士名号。

“应该是吧。她打赢了,挂了彩被海伦娜捉回来。打架的时候难免推推搡搡,对外国质子倒也不能做什么——这还不值得引起外交事故,但两个奴隶男孩很挨了一顿鞭子。我在夜班后睡觉,醒来才知道,太迟了。有一个没有撑过那晚。”

罗马的四月是明亮温暖的,但他们之间却仿佛有什么沉下来,寒冷滞重。

“我关了科涅尼亚禁闭一天,黑屋子,只给一盏油灯,一块面包和一小罐水7。”拉维尼亚艰难地说:“我不得不教她们每一个行为都可能会给别人带来后果。”伊抬起忧郁的眼睛看着他,“我的行为也是。”

朱庇特神庙在卡皮托利山上,他们沿着台伯河向南看,码头边有牲畜市场,动物的气味远远飘过来一些,和着这里飘荡的牛血和牛胎气味。按法律失贞的维斯塔贞女的情人将在那里被当众鞭刑处死。

“你也知道,我这种人死得很容易,”埃涅阿斯说,他没有解释是作为奴隶还是士兵,“死在牲畜市场还算有个名头吧。”他没有说出来的是,现在他们算有个名头吗?

拉维尼亚没有说话,转身抱过一个布包来,那白布没有包好,在粘液中可以看到一只半睁的眼睛和柔软湿润的耳朵。伊跪在地上,把白布掖好,襁褓或裹尸布。在祭礼的尾声,在没药和骨肉燃烧的气味里,首席贞女轻轻把布包放进火炉,好像那是摇篮。而埃涅阿斯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总是想起家庭生活相关的比喻,还有六年……六年两个月零十七天,如果有运气,他将能离开这一切,但是此刻他只想待在这台阶上。

“很残忍,不是吗?”拉维尼亚扯出一个惨白的微笑,“这一向是首席贞女的活,我也是第一年干这个。我跟马提乌斯说要是叫我在神庙里烧这些他想都别想……”

“所以那就是为什么我们赶工砌了第二个炉子。”

拉维尼亚用手慢慢抚过炉上粗糙的纹理和雕花:“所以你这些天在这。”

在后方,神庙里面,泥土之下,埃涅阿斯在旧历新年埋下的野猪木雕仿佛在发出热力,直线将他击中:“我没得选。”他没好气地说,感觉罩衫上长出无数根针在扎他,但这不是那件没漂洗过的新罩衫。

“对不起。我只是想说……我不希望你觉得我习惯这样的事。”伊轻声说。

“我的看法没什么要紧的。”他站起来,太阳已经升上来了,他需要水。

“那你的肩膀呢?”

埃涅阿斯左右转头看了看自己的肩膀,发现这件旧罩衫的右肩已经磨破了,隐约露出底下结的痂。这两个月来他根本没注意过自己在穿什么衣服,更别说补上两针了。

“还疼吗?”拉维尼亚犹豫地问,伊不确定这算得上什么问题。

“拉维尼亚,我不愿意你把我当作你照管的小孩子。”这是他两个月来第一次说出这个名字。他看看首席贞女,发现那身白袍已经不可避免地斑驳了。感觉到他的目光,伊低下头去看长袍,倒抽一口气去抹,但忘了手上有炭灰。伊急急把手伸进水罐去洗,对着罐口理理头巾。

埃涅阿斯突然觉得有什么在心口充盈起来轻轻升起,罩衫的针刺被遗忘了:“他们只给你留了一罐水?”

“我不喜欢有随从跟着,只是……我没计划好。”首席贞女看上去有些窘迫。

“我去打点水来。朱特娜泉水就在后面大广场上,可以吧?”

“这……”水罐里的水已经太浑浊了,拉维尼亚想不出反对的理由,“好的。”伊小声说,突然低头仔细检查起木柴来。就像马提乌斯说着话会突然对壁画或者杏仁产生浓厚的兴趣一样,伊自嘲地想道,他们终究是一家人。

埃涅阿斯回来时喝够了水,兴致很高,他提了水罐,从怀里掏出一块蜡块似的东西:“看我在集市上买到了什么?喏,给你洗手用。”

“洗手?”拉维尼亚一头雾水。

“这是肥皂8,油脂和草木灰做的。我听赫克特说高卢人也用这东西,但是在罗马城大概还不常见。请伸出手来。”他自豪得有些忘形,往拉维尼亚双手上浇了点水,捉过一只手来打肥皂。

皮肤相触,拉维尼亚慌张地把手抽回来:“我、我自己来就行。”在水沾湿之后,那肥皂干涩的质感变得柔滑起来,但伊不确定要怎么使用它,只能匆忙地抓了抓,那滑溜的东西掉到了石阶上。可以看出,首席贞女每根头发丝都在后悔试验这西北来的新鲜玩意。

埃涅阿斯咧开嘴:“不打紧。”他捡起肥皂,在自己手上抹抹,搓给拉维尼亚看。看伊学着搓着出细细的白泡,手没有躲在织物后面,他很满意,提起水罐来先把自己手上的沫清了,然后给拉维尼亚的手浇水。在火焰升起的烟气里,清凉的水流过手心,伊叹息了一声,是的,伊确实需要水。

“确实洗得很干净。”拉维尼亚仔细用手帕擦干手,好像在检查它们没有变成什么别的东西,“肥皂,是吗?”伊咀嚼着来自另一种语言的这个词。

“这块送给你吧。”埃涅阿斯用自己的手帕包起那块肥皂,“也许我能想起家乡肥皂的配方……”

拉维尼亚把刚洗过的手贴到脸上,指望它们的凉度能给脸降温。现在伊感到一点空虚,也许是胃里,伊还没有准备好和埃涅阿斯谈论不列颠尼亚,现在不行。“很可惜我还得把手弄脏,”伊用一根木柴扒拉了一下炉子,把它留在那,慢慢站起来去抱起另一个布包,四月的太阳已经很足,得赶快,不然这些东西会开始发臭。伊走回炉边时什么东西在喉咙口翻涌着,伊匆匆把布包扔进炉子,抬起衣袖遮住脸,干呕了一声。

但是埃涅阿斯听到了声音,说:“你……吃东西了吗?”

“不,知道有这个我从早上起就紧张,在祭礼上我差点也……”伊住了口,有些词让罗马的主妇承认多少有点不太体面。

“你想吐,我看到了。”快嘴弓箭手说。

“哦不,多少人看到了?罢了。”拉维尼亚用手背撑住头,闭上眼睛,伊又站在满地尸体的战场上,头顶乌鸦像乌云般盘旋,那种臭气一直跟到祭司团的议事厅里,“像我说过的,这份工作也不怎么光彩。”伊无法谈论自己的噩梦,所以到炉前添加了更多的木柴,拨弄着火焰,希望它们烧得快一点。

他们站在那儿看着火焰燃烧,在台阶下路过的人们看来是祭司在做什么收尾工作——牛肉已经分过,乐队已经歇息,祭典值得注意的部分早已结束了——和一个做工的乡下人在看热闹。两人听了一会火炉里传来的噼剥声,周围的街市上也许还有别的声音,但对他们来说那些已经太远了。

“我想象过你在神庙里看守圣火时是什么样子。”拉维尼亚又抱进两个布包后,埃涅阿斯说。

首席贞女转过头来:“什么样子?跟这样差不多,一堆木柴,一捧火焰和一个老……”伊还是决定不了应该用什么名词,或阴性阳性来形容自己。

老姑娘。埃涅阿斯想起马里奥鲁斯那张大嘴巴。“我不觉得你老。”他无法评论其它的。

拉维尼亚用一根木柴戳了戳炉子底部的影子,看起来似乎还有形状,但一挑就散成了酥碎的炭灰:“全烧焦了。”像是转移话题,伊说:“主妇节9那天我试过给神庙的女奴们做一个馅饼——只是做着玩玩的,毕竟我向卢西亚祈祷没什么用。”伊的脸红了。

当然,罗马人就是可以一边烧着刚剖出来的牛胎一边谈论生育女神,埃涅阿斯想。

首席贞女继续说下去:“总之,那个馅饼也全烧焦了。我想这就是问题,我只学过怎么烧东西。”

“我是不是应该笑?”埃涅阿斯说,与近两个月前的上次对话相比,他们居然在谈论失败的烹饪这样家常的事情,“还是你想告诉我什么别的东西?”

“我只学过怎么烧东西,你也只学过人们教给你的那些……事。”

“行军的时候,每天在八人小队里抽一个人负责做饭,先磨四小时谷物,再揉成面团……是啊,在把吃的做熟而不是烧掉上我会一点。”他说,但是明白首席贞女指的是别的事情。

“也许有一天我能学会不把东西烧掉。”拉维尼亚弯腰去抱另一个布包,站起来时在半空停了一会。

埃涅阿斯奔过去,不确定手能不能放在对方身上:“你的背……这样搬东西容易受伤。”

伊慢慢直起身子来,咬着嘴唇:“我缓一缓就好了。”伊小心走到炉前,把布包投进去,终于用一只手撑着腰坐下:“你的肩膀……是搬东西弄的吗?”

“我想我总还能决定对我的身体做什么吧。”他低下头,眼眶发热:“我给爱琳雕了点东西,埋在那后面。我……”他说不出口,无论哀悼、悔过或承诺。

“我没资格要求你什么。”拉维尼亚叹着气,抽痛已经过去,于是伊扶着膝盖站起来查看炉火,还不用添柴。伊走到一边去,蹲下抱来又一个布包放入火中,“也许有一天你会发现我多糟糕的。”

“有时候我觉得基督教搞的那套也挺好的,理论上他们可以跟他们的祭司说任何事。”

“你知道他们?”首席贞女感觉自己嘴唇都在颤抖,“别、别去……”

“我试过了,但对我没用。”他看了看拉维尼亚的绳冠,不必问也知道伊大约也瞒着一些事情。


“你是想和祭司说任何事,还是想和我说任何事?”伊轻声说。


“然后他们的祭司,可能还会说宽恕他们之类的。”


“你想要我宽恕?”


“我也觉得说出来奇怪。”


“我本来想问你是否会宽恕我,不过确实奇怪。”


“宽恕你什么?生在罗马?”


他们沉默了一会,因为事情没有那么简单,而话语的确奇怪又苍白。埃涅阿斯接着说:“我们的衣服,都是送去洗衣坊去,由那里的奴隶在尿桶里不停踩踏洗完的。我的师父‘橄榄’,二十五年和一只眼睛换了一块身份证明铜片10。他退休后有了葡萄园,所以他现在有十个奴隶在葡萄园给他工作。我愿意猜他对他们不坏,但是……”


他又停了一下,拉维尼亚知道该等他说完:“拉维尼奥,有时候我觉得即使我留在不列颠尼亚也不可能是好人了。”


“在不列颠尼亚怎样洗衣服?”


“冬天的河水、河边的石头、肥皂和母亲开裂的手。”

拉维尼亚打开包着肥皂的手帕,洗过手,然后抱起水罐,往后面朱庇特神庙的工地里走去。埃涅阿斯跟上去:“别把它挖出来!”

“我不会。”首席贞女说,“在哪?”

抱着盲目的信心他指给了伊地点。

“你姐姐爱琳,是吗?”拉维尼亚站在那儿,盯着地面,那周围堆着一些今天凌晨才搬进来的砖块。首席贞女用手掬了些水,洒到地上,念了几句祷文。

“对不起,可能不太合规矩。”伊说。

“我知道埋在这不合罗马的规矩……”

“我不是在说那个。”拉维尼亚说,“祭祀故人应该用葡萄酒和盐麦,或者……我不知道不列颠尼亚用什么?”

“我不记得了。”埃涅阿斯低着头,努力忍住泪水,他离开时太小,没来得及见证什么合规矩的祭奠。他感觉拉维尼亚把水罐递给他,轻声说起码这是朱特娜泉水的水,他在罩衫上擦了擦手,也掬水洒了一些,然后继续站在那儿。拉维尼亚在某个时候转身出去继续工作,他没有动。

埃涅阿斯从神庙出来时,台阶上的布包都消失了,炉火也已经熄了,首席贞女正忙着把炉底的灰都铲到一个瓮里去。

“那是有用的吗?”他问。

拉维尼亚满意地给瓮盖上盖子,把小铲、空水罐和手帕包的肥皂收进一个篮子里,开始走下台阶:“用来净化你……不,还没混合好。等二十一号再来以前的维斯塔神庙吧,我们会为牧人节发净化熏料的。”

太阳已经开始西斜,埃涅阿斯想起来从早上吃了那些牛肉后他就没吃过什么:“你饿了吗?”

“好像有点了。”

“早上宴会的时候我偷了片面包。”他从怀里掏出来展示。

“我不要吃那个!”

“要混合些什么?”

“什么?”

“净化熏料用了牛胎的骨灰,还有呢?”

“你真的想知道?”

“首席贞女大人,我真的很想被净化。”

“住嘴。”伊笑道。他们到了街上,开始注意拉开些距离。看到宫墙时拉维尼亚似乎想说什么,但朝四周看看保持了沉默,低下头进了宫门。

“拉维尼亚嬷嬷!”“拉维尼亚嬷嬷!”伊一回去就被小贞女们围住了,她们拍着手唱“十月马尾血,四月牛犊灰,豆茎拌一拌,我来净化你!”11拉维尼亚护着瓮,塞西莉娅和海伦娜忙着把小女孩们散开。“您没吃东西,是不是?”“珀拉!给首席贞女大人拿些蜂蜜蛋糕来。”

“嬷嬷!我要混净化熏料!”

“我也要!”

“塞西莉娅嬷嬷说我们如果乖乖的就可以参加,是吧?”

“阿米莉亚,你特别淘气!”

所有人七嘴八舌,拉维尼亚感到饿得过头,匆匆吞下两块蛋糕,央不住女孩们恳求让她们帮忙混净化熏料。在操作室又是一片混乱,卡维娜想要法比亚的勺子,法比亚不肯,干豆茎飞得到处都是,阿米莉亚试图爬进混合用的大缸,科涅尼亚倒还安静,但是最后把十月战神祭祀里存的马尾血弄到了衣服上,现在首要任务变成了别让她们吐在缸里。

为了显示自己来这里有些目的,埃涅阿斯在大广场上逛了两圈,最终在朱特娜泉水旁边坐下,吃起面包,喝了些水。疲惫终于轻柔地包裹了他,他就这样在四月的阳光下陷入了无梦的酣眠。

“喂,你!”什么东西在戳他,他惊醒过来,下意识去摸剑、匕首或弓,扑了个空。

“哥们,你不能在这睡觉。”那个禁卫军好脾气地说,“官方收容所在那边,独裁官的私家花园里。”

当然,未经特许是不能带武器进罗马城的。埃涅阿斯跳起来:“阿斯佩尔!我以为你已经舒舒服服退休了。”

埃涅阿斯和苏尔皮奇乌斯•阿斯佩尔一起打过仗,虽然阿斯佩尔是罗马公民,但他们处得不坏。

“我是退休了,但是我现在有三个孩子要养。”阿斯佩尔挠挠头,“禁卫军这份差事倒不累,饷钱也给得大方,但……不说了。”

埃涅阿斯没有问他不说的是什么,他们的关系没有近到那步:“你结婚啦?家里一切都好?”

“还好,城里现在房子不好找,我让太太和孩子们住到奥斯提亚12的岳母家去了。我还要值班,改天喝一杯?”

埃涅阿斯答应着,然后靠着最后一点夕阳余晖,在渐渐变为蓝色的天空下往军营走。

净化熏料总算搅拌完毕,分进模具里,在操作室烘干。拉维尼亚终于回到房间换衣服,匆匆向窗外望了望,埃涅阿斯已经不在大广场上了。

1 四月十二日到十八日也会举行祭祀谷物女神的祭典和竞技场表演。

2 奴隶和平民妇女在竞技场只能站在最高的“山顶看台”。

3 公元前五世纪柏拉图发明的一种滴水计时装置,随着水流尽,容器内的气压会改变发出类似水壶烧开时的尖啸声,可以作为闹钟使用。罗马人的时间划分方式是:日出到日落的时间分为白天的十二个小时,日落到日出的时间分为夜晚的十二个小时。由于季节和纬度不同,“小时”的长度会有不同。日落后第八个小时约等于凌晨两点。在罗马,以今天的时间大概描述,守夜卫兵晚上九点上岗,十二点换岗,凌晨三点再次换岗。

4 古罗马被定罪或被怀疑的人有时会自杀,绝食也是其中一个手段。斯多葛派哲学并不反对自杀,反而视之为一种高尚。

5 罗马习俗,献祭动物的内脏烤后由祭司吃。

6 四月十五日祭祀地母祈求大地多产,由大祭司在黎明献祭一头怀孕的母牛,其胎儿从腹中拖出来给维斯塔首席贞女烧掉,见奥维德 Fasti. 罗马三十个“选区”的说法,来自远古时代的部落联盟,在四月十五日,这三十个选区也各献祭一头怀孕的母牛,牛胎同样给维斯塔首席贞女烧掉。此处让拉维尼亚在户外的炉子里烧牛胎纯属虚构。

7 维斯塔贞女能受到最严厉的刑罚就是被关进地下室活埋,只留一盏油灯、一块面包和一小罐水。

8 肥皂由凯尔特人介绍到罗马,在公元二世纪罗马才渐渐流行。

9 罗马新年三月一日也是民间的主妇节,主妇向生育女神卢西亚祈祷,家中奴隶放假,主妇要下厨给奴隶们做饭,丈夫要送给妻子礼物。

10 罗马非公民士兵退役后会获得一块薄铜片证明他们服役期满退休获得罗马公民身份。

11 四月二十一日牧人节分发净化熏料给民众供净化用,由维斯塔贞女配制,配方是十月战神祭祀时存的马尾血、四月十五日地母祭祀时烧出来的牛胎骨灰和豆茎,见奥维德 Fasti. 我也不知道三十个牛胎烧出来是多少骨灰,为了西皮谈恋爱不被打扰就当可以让拉维尼亚一个人抱着骨灰瓮回去吧(对不起)。

12 罗马附近海港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