豌豆王子

月亮高高地照在白墙上时，小王子从卧室的阳台跳到窗外的树枝上，抱着树干溜到了地面，向花园的墙边他的那一小块土地跑去。

我的豌豆！它们好不好？他一边跑一边想着。

小王子费了好大的周折才弄到了这么一小块土地。这似乎很奇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只要开口不就什么都有了。

但是很显然，所有童话里的王子（和公主）都得经过很多磨难才能过上永远幸福快乐的生活。小王子合上书的时候就在想，现在这样大概是必然的过程。过些年一切就会奇迹般地变好，我就会过上永远幸福快乐的生活了。我得待在王宫里不能出去——Rapunzel也是呀。当然了我并不是说妈妈其实是住在隔壁的女巫！妈妈不是的。妈妈也没有让我准备去远方寻找什么失落的宝藏，征服邪恶的龙，或者拯救中了诅咒的城堡。妈妈只是派了很多老师来教我如何挥手，如何跳舞，如何彬彬有礼。可能是我还太小了，还没有准备好，嗯。所以妈妈和老师看见我挥着壁炉拨火棍当剑舞的时候才那么生气。等我长大一点就好了。

豌豆呢，也是王子在书里读来的。不是童话书——他没有办法弄到杰克的豆种，不然他倒也很愿意种一颗能上云上去看看的豆藤——是一本生物书。它们都乱七八糟地放在书架里，小王子已经把他伸手能够到的书都读完了。书上说，有一个神父，他在家种豌豆的时候观察到豌豆开花的颜色和结子的形态不一样，然后通过多年的观察总结出了一个伟大的发现。伟大的发现！就跟航海家发现神奇的金色土地一样令人激动。他也想亲眼看到书上写的东西，是不是真的。童话书上写的地方都好远啊，他没有办法自己去看看。生物书上写的这个好像容易一些，而且科学家读上去就像航海家一样帅。虽然种豌豆好像不是什么特别王子的选择，王子应该有一些更高贵的植物，比如玫瑰之类的。但是玫瑰园子里已经有很多了，他并不觉得这很稀罕。而且玫瑰要走了小夜莺的心，傲慢的家伙。豌豆就很好。等豌豆长大了，等他做好观察记录，选好来年的种子了，多余的还可以给冬天没有食物的小鸟和老鼠们吃。豌豆是善良的。

他的豌豆田种在花园的墙角里，藏在一行树篱后面。光线不是很好，但是是能避开割草机的死角，因为藏在树后，也不会因为被看见乱糟糟的而被拔掉。他其实问过园丁，能不能给他一块地方种豌豆？园丁哈哈大笑，豌豆怎么能待在这个精致准确完美对称的花园里呢？那多奇怪啊！之后他问了老师，能不能让他在花盆里种豌豆，因为他读到这个实验想要自己试试。老师莫名其妙地看着他说，这是已经验证了的事实，你相信就好，这最原始的实验时间开销太大自己试试根本划不来。没有人答应给他一块土地，他只好在散步的时候仔细勘察了很久，才选定了这块地方。豌豆籽是他从厨房的橱柜里精心挑出来的，黄的圆粒，绿的皱粒，像书上写的一样。他算着季节把豌豆种了下去，现在豌豆已经长了尺把高，卷卷须间已经有些花苞的样子了。想到等到花开，他就要选出一些——“设置对照组”，书上说，他读了好几本实验书才弄明白这是什么意思，还多亏了物理实验书上有配画的解释——选出一些让它们自由生长，另一些要小心地——他想着自己拿着小剪刀小心翼翼打开花朵的样子——移除花蕊，然后刷上别的颜色的豌豆花的花粉——然后就要等到它们结籽，做好标记——像一个真正的科学家一样！——来年再把它们标记好种下，继续观察。想到这长时间的等待，他叹了口气，但是为了科学！为了知识！为了看到书里说的那些神奇的事情！他什么也不怕。

他正盘算着最近的天气下他是不是要给豌豆多浇点水——夏天已经快到了，太阳热了起来，豌豆的叶子也更多了，这说明水分需求将更大——符合科学逻辑的推断，啊哈！他有些得意地笑了一下——然后拨开树叶钻到他的豌豆田时，他愣住了。他的豌豆！他的豌豆七零八落地倒在地上了！他的豌豆折断的茎上的卷卷须都不卷了，软蔫蔫地耷拉着，看起来难过极了。

小王子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还没有说出话，就落下眼泪来。等他回过神来，便吸溜着鼻子，去整理他的豌豆藤，心里徒劳地希望着他还能救活几棵。我的豌豆又做错了什么，它们在这里谁也不打扰啊！为什么不能让它们就在这呢。小王子十分委屈地抹了把脸，去解开缠成一团的豆藤。他刚碰了几下，豆藤就自己悉悉索索动了起来。

小王子立即退了一步：他们不是还埋伏着想抓我个现行吧？

然后从绿叶子堆里伸出一个白白的鹅脑袋，眨着眼看着他。

他望着这个大白鹅和他断了头的豌豆苗，好像明白了。他严肃地盯着鹅的小黑眼睛指了指豌豆：“这是你弄的？”

鹅转头看了看说：“我饿了。”

王子看着这个好像觉得吃别人的科学研究是件很自然的事的鹅，干巴巴地说：“好吃吗。”

鹅点了点头：“嗯。”

王子不无讽刺地鞠了个躬：“很荣幸为您服务。”

鹅研究他的表情似乎终于得出了结论：“你不高兴。”王子冷冷地看着他。“因为我吃了你的豌豆苗。”提起豌豆苗，王子的嘴唇又颤抖起来，眼里也湿润了。“哦，对不起我吃了你的豌豆苗。不过我确实饿了，我飞了很远的路，而这个城市里也没有什么能吃的植物，好不容易找到这一块…你知道吧，你们这个城市，它光有这些当装饰的草地啊，花坛啊，林荫道啊什么的，都不能吃。我有时候看见有的屋顶上的玻璃房子里长着一些番茄或者瓜藤，可是我又进不去。我想，我应该感谢你在这种了一块豌豆田？挺无私的。”

“我可不是为了无私奉献才种的豌豆田！这是我的科学项目！我本来是要重现书上的伟大发现的！我…你…”他愤愤然地瞪着他悲伤的豌豆藤，“书上没写还要考虑这种意外事故呢…书上的豌豆种下去，就会长大，开花，结籽…就会长出四种不同的种子…”

鹅说：“唔。可是它们豌豆吃起来都一样。老的硬，嫩的甜，就这点区别。”

“重点不是吃起来！是它们的形态不一样，就表示了不同的基因的组合，它们是很不一样的。”

“可是这跟吃起来又有什么关系呢？”

“没有关系…啊我知道你们鹅就只关心吃！”他挥挥手指着豌豆强调了一下他的意思。

“对不起，了解吃的东西是很重要的知识，尤其是长途独自旅行的时候！我见过尝过的奇妙植物，你们人的书里恐怕都没有记载，没人到过我飞过的高山顶上，也没有人去过我停下脚踩过的深林里的沼泽，你们人就是因为没有见过更大的世界，才不得不把一群豌豆分门别类，拿这当什么重大发现。“这鹅趾高气扬地挺起胸。

“…..你去过很多地方吗？很远的地方？还没有人去过，书上也没有写过的地方？”

“那当然啦！”鹅想都没想就得意地说道。

“……你能给我讲讲吗？你去过的地方？”王子突然似乎不气了似的，惴惴而诚恳地看着这只得意的鹅。

“当然可以啦！你想听什么？啊，比如说，雪山上放羊的大脚野人，他们的羊只吃一种特殊的草，而这草长得这么稀疏，他们得用长长的胳膊把羊从一块草丛搬到另一块去才能喂饱它们。如果近处的草都吃完了，他们就把羊全都放在肩膀上，臂弯里，载着它们迁徙到另一个山峰上去…怎么样？你读过这个吗？”

小王子已经听得入迷了，但也没忘了认真地问：“你说的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了！这是我从雪山上飞过的时候看见的。雪山上的空气要比海上的平静，似乎风都被寒冷冻住了似的，虽然没有办法搭顺风，但也不用担心有突然的强逆风要把我刮走，如果不急着飞，我可以十分轻松悠闲地慢慢欣赏底下的风景…”

哇。小王子的心似乎也漂浮到了雪山顶上的透明空气里。“我从来没有见过雪山…我读到过，看见过照片。”

然后他想起来：“照片里没有野人和羊啊。”

鹅啧了一下似的咂咂嘴说：“野人这么机灵，怎么会被你们人类发现呢。如果你非要证据，那，你们人类的传说里不是有提到，发现野人脚印什么的。”

“调查的科学家说那些是伪造的。”

“那是野人伪造来让你们觉得他们是假的。你们人类，总把没法科学解释的东西就当成传说，这样就不必相信它是真的了。”

“那童话也是真的吗？我以前觉得它们是真的，但是别的书，绝大多数的书，说的跟它们都不一样…”

“朋友，你在跟一只正在环球旅行的鹅说话，你觉得呢？”

小王子开心地笑了：“再给我讲讲故事嘛。”

鹅倒是故作骄矜起来：“我要睡觉了。明天我还要继续上路呢。”

小王子思索一秒：“你吃了我的豌豆。讲个故事，就当赔偿了。但是要最好玩的，最奇妙的地方。”

鹅看似不满地讨价还价起来：“我竟然要为了给一个人类小孩讲故事而牺牲睡觉时间！睡不好觉对一只旅行鹅是很危险的，我很有可能明天就没有力气飞到下一个有食物和栖息地的地方！但是好吧…看在你的豌豆的面子上…让我想想…啊！但是你要给我一个保证！你以后也要在这里种豌豆！或者别的什么蔬菜！这样我再路过你们这个寸食不生的大荒漠的时候，就不用那么麻烦了…”

“你还会再回来的吗？”因为鹅明天就要走而已经有些难过的小王子突然抬起了头。

“会路过的…你们这个荒漠处在两道风流的交汇附近，就像是一个中转站，我可以在这里换搭上别的风…所以你要是一直在这里种上食物呢，我就会比较方便啦。你到时候可以来问我随便什么问题。这样我可以教育教育你这个狭隘的人类脑子，也算是我为人类做点好事…”如果鹅长了一把老夫子的胡子，他现在就应该在闭着眼欣慰地捋着他的白须了。

“我会种的！你喜欢吃什么？我会多种一点的！”然后王子又想起了，“我就住在那里！那个窗子，你来了就在那里敲一敲，我就知道了！我也不会去别的地方，不会错过你的！”

鹅似乎很满意地点了点头，拿出一把老成持重的口气说：“不错，不错…现在让我们来想想，先教你点什么好呢…”

王子有时候在想，这还能继续多久呢？纵使是一只会说话的旅行鹅，一只从童话里走出来的生物，也终究是有寿命的，何况他总之这么辛苦劳累地在大自然最艰难的环境里穿行。这些年来，他隐隐觉得鹅鹅的老成持重不再是装模做样了，他不再那么狡黠地按捺要讲故事的激动，而是真的带着一种沧桑后的平和。他有时候也会想，鹅鹅会不会也觉得他不再是那个激动地等着听故事的小孩了？也许是的。但他还是没有能自己去看到雪山。

他跳到窗外的树上，踩着安静而明亮的月光去照料他的小菜地。无论如何，他得保证有可爱的莴苣长在那块小菜地里，最挑剔的女巫也挑不出毛病的可爱莴苣。还有胡萝卜，西红柿和南瓜。还有豌豆。他等待着收获属于他的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