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杨文里老师属于二十几岁更靠近三十那一拨,目前在自由行星同盟士官学校战史研究科任教,工作不轻不重,薪水不高不低,住着学校安排的教工公寓,过着无忧无虑的小日子。
“可毕竟老大不小了……” 在统合作战总部后勤部门上班的卡介伦中校总是从镜片后面向他投来忧虑的目光,那意思当然清楚得很。这位学长是构建社会和谐稳定方面的楷模,杨文里就要逊色许多了,他在恋爱方面的经历都乏善可陈,遑论组建家庭。不过杨也没觉得这算多大遗憾,毕竟他有猫,有书,有闲,也有朋友;还有一位经常在他家出没的尤里安小同学,自打在教工俱乐部勤工俭学时与杨熟识,便一没事就喜欢跑去找他,一脸崇拜地听他高谈阔论。这位小同学泡得一手好红茶烧得一手好菜,学习之余还能顺便提升杨文里的生活质量。总的来说,他本来要求就不高,也确实什么都不缺。
临近期末的一个周五深夜,杨伸了一大把懒腰,然后愉快地关上电脑,从办公桌前站了起来。他终于踩着死线在零点前提交了年度个人总结。学校毕竟也是一个官僚机构,充斥着此类对任何人都没有意义、仿佛只是为了存在而存在的工作。但是对于发放薪水的雇主,杨除了屡屡抱怨,似乎也没别的法子。
这会儿他的不快随着敲入最后一个句点烟消云散,假期即将来临的喜悦开始慢慢进入意识。杨小声哼着歌,关上办公室的灯,轻轻松松走进电梯,然后走出静悄悄的办公楼,打算走到校门口叫一辆车回家。深冬的空气冰冷,杨紧了紧围巾,不过凉意并未沁骨,只感觉格外干净清爽。他在暖气房里呆了一整天,冬夜里清清淡淡的风让惰怠的神经元几乎雀跃。杨往手上呵了几两口热气,搓了几下,再揣进大衣;他微微抬头看着天边,这一夜月色也很好。不如干脆多走两步。
梧桐树光秃秃的,安静空旷,只余下青色的午夜街道。杨沿着学校围墙走了十几分钟,几乎没遇到什么行人,直到前方不远处一个小灯牌从树影里透出昏黄的光,才隐约听到人声。
走得近了,人声越来越响亮,人影也能看得分明。杨这才意识到,门口正在发生争吵。
士官学校门外的这家小酒馆,杨读书时曾经常来,当时还有拉普、还有卡介伦和亚典波罗这一帮学长学弟。后来他们都毕业去了军队,只有杨还留在学校里,他自己一个人的话,渐渐地也就去得少了。再说如今的常客都换成了这一拨学生,他作为教师在场的话,双方也都不自在。
虽然许久没来,但杨也不至于忘记,这里醉酒闹事的事情,当年就不少见。但今晚的情形似乎要比平时严重一些。大呼小叫的那人看上去远超学生的年纪,壮硕的身体上只套了件军装衬衫,在那上面,小臂位置上的一团鲜红格外醒目。他捂着伤口,身边围着的大约是他的朋友,他们浑身酒气,言语间多显蛮横,但是,又都没人朝着那个对手上前哪怕一步。
这一方虽然挂了彩,但另一方看来却更加势单力薄。杨不由得好奇地站定。那个被围在墙边的人穿了件半敞的军装外套,他显然醉得更厉害,连站也站不住,干脆就支棱着长腿坐在冰凉地面上,背靠着墙,手肘支在屈起的一条膝盖上撑着额头,半长的深褐色头发垂下来遮住了微闭的眼睛。他正好坐在灯牌下,借着光可以看见从发梢滴了几颗水珠下来,也不知是酒是汗。他没看那些人,似乎也没把自己的处境放在心上。
一连串脏话飘进杨的耳朵,中间夹杂着“帝国来的杂种”之类的字眼。吵闹声更为响亮,不时有人从酒馆里面走出来,门口聚集的人开始多起来,这条寂静街道上平添了几分热气。有人单纯来凑凑热闹,也有人连声起哄,嫌这热闹还不够大。“怎么?还没动手?” “这位喝太多了,动手的话,悬。”“以多欺少太丢脸了吧?” “本来也是他们去惹人家的吧?” “不全是。但人家就甩了几个眼神,女伴就当着他面跑去跟这一位喝酒了,嘘——” “哈哈哈!” “那也是他们先摔了酒瓶子上去,倒让人家夺过来一把扣到自己手上。” “也太惨了!哈哈哈!” “我看得嘴炮到明天早上。” “哈哈哈哈!”
杨注意听着,同时眼见围堵的那群人脸上开始挂不住,横着心慢慢往里汇拢。他们其中一个同伴不知从哪里拎了几条棍子过来。他不无担忧地又看向坐在地上那位。他好像什么都没听进去,仍只是坐在那里,半垂着头,半闭着眼,简直像睡着了一样。杨不由得轻微跺了下脚,有些干着急。
“跑掉就好了呀。” 他忍不住小声说出口。那个人似乎动了动,不知是听到了还是没听到。
挂彩那个提上铁棍,终于气势汹汹上前。“本来要给你个面子,哪知你不长眼,我就看你今天还怎么——” 棍子忽地挥起,地上那人还是一动不动,根本没有躲闪的动作。杨心头一紧,也不知怎么就忘了自己才应该开溜为上。
“喂!你……你是这里的学生吗?” 他扯着嗓子,尽力显得威严,虽然心里毛毛的,脚下却很笃定的站在这拿着武器的人面前。那人倒确实始料未及,一时愣住。“我问你是学生吗!” 杨觉得自己的表现还算不错,打算继续发挥,“大半夜居然溜出来打架斗殴,证件呢?把证件拿出来。” 杨动用了半辈子人生经验,总算回忆起当年查夜时候说话倒是有些底气。
可这时候碰见的毕竟不是学生。那人早回过神,懒得再听不知哪里跑出来的路人聒噪,他虽然手上划破了皮,力气也还是在,这时候不由分说一把推过去。
杨自然毫无准备,连连退了好几步,脚底却还是打滑。不好,要摔下去了,好丢人!他慌慌张张地意识到。
直到一只冰冷而有力的手掌抵住了他的肩膀。杨狠狠眨了几下眼睛,缓和下来。坐在地上的那人不知什么时候突然起身移动,这时候一只手搭在他肩上,冰冰凉的半边身体也倚过来,借力靠着他。他身上浓重的酒气使得杨不由缩了缩鼻子。看来真是醉得不轻。惊魂甫定过后,他又开始担忧。
哐当一声。对面那人手上的棍子掉在地上。紧接着噼里啪啦的又是一连串声音。周围突然安静下来,围观的人也一脸惊惧地要么散去,要么掉头回了屋内。几辆自动汽车呼啸着停在路边,刚才气势汹汹那一伙人你推我搡上了车。
树梢的月亮依然明净,地上的铁棍咕咚咕咚滚过来。杨满心疑惑,仍是全身僵直地站着,这会儿他才感到寒意袭人,腿上都有些发木。旁边的人抬起脚抵住滚过来的棍子,杨下意识地低头去看,这时候才明白过来。
他手上不知何时握上了一柄寒光闪闪的枪。
“没想到会麻烦到旁人……” 杨终于听见他说话,声音有些飘。他脚底也有些飘,但这时候忽然放开了杨的肩膀,自己向后退了两步,继续靠着墙慢慢滑坐到地上。他从褐色头发里抬起眼,尽力收束眼神,“有劳您了。” 然后他又垂下头,似乎真的打算睡过去。
“您不能一直坐在这里吧?” 杨忍不住上前蹲下身,“需要我帮您给谁打个电话吗?或者,您住哪儿?要不您先进酒馆里去?”
那个人似乎晃了晃头,模模糊糊发出几个音节,似乎是在说不打紧。杨又试着跟他说了几句话,他仍是一味摆手摇头,显然是催促人早些散去,倒有些不耐烦的意思了。
无奈,杨只得起身走开,去路边发送了叫车定位。他回头看了看,那人低垂着头,身形隐没在半明半暗的墙边。晚风凉浸浸的,已经有些刺骨。
汽车缓缓停稳,张开了车门。杨迈进一只脚,再次回头看了眼。他停住下一步动作。他想了想,又把脚挪了出来。他给自己打打气,返身走了回去。
“喂!” 他摇了摇地上坐着的人,“喂?能听见我说话吗?用点力站起来好吗,我扶着你。听着,你这么呆在路边会冻死的,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嘛,那多不好。你看,既然你也说不清住哪儿,就先去我那里吧?喂?能听见吗?我不是坏人,你听得到吗?”
杨欣喜地看到那人半抬起眼,“好的,对,站起来。好的……”
耗尽平生积蓄的力量,杨终于把这个醉得人事不省的高大家伙塞进了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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