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薰晃】Track deviation

作家薰x仿生人晃

  羽风薰对比着从警局拿到的地图。五年前的一桩纵火案的现场还没有拆除,他为了取材特地找人要了地址。别墅已经从卫星地图上抹去,但是地面上还残留着烧得只剩下四分之一的废墟。

  坍塌的墙壁和裸露在外的钢筋,碳黑的砖块堆到一处,他看见一些没有烧完的编制物,可能是地毯,但也在风吹雨打中失去原有的模样。

  在警局的时候羽风薰就好奇这里怎么还不拆除,守泽千秋四处张望了一下,神神秘秘地说道:那地方闹鬼!

  羽风薰不意外,他挑挑眉毛拿着地址就走了,守泽千秋在背后喊羽风你信我啊!

  他当然不信什么鬼,机械和科学已经完全掌握时代的现在,孩子晚上的衣柜怪物也会被仿生人轻柔的歌谣替代,灵异传说已经吓不到人了。

  不过创作是不一样的。正如他的朋友守泽千秋热爱英雄题材的幻想作品,故事终归属于人类,倾尽感情叙述故事是人类的寄托,不是仿生人完美无缺的音律也非同照片比真实的画作。

  羽风薰往里走,仍然是焦黑的废墟。楼梯已经塌了,天花板也没能幸免。于是他看见二楼走廊挂着的画像,金属的相框变形后和画变成一体,人像扭曲得像过期的咖啡糖。

  这里原先很热闹,资料上写着是六口之家,有两条聪明的德国牧羊犬,周六会在院子里开BBQ招待邻居,周日会全家一起去教堂礼拜。

  或许正是这样的幸福遭到了记恨,在春假的夜晚点燃的汽油将这些幸福全部湮灭。

  羽风薰想点一支烟,摸了摸口袋才发现落在了车上。他拍了拍空荡荡风衣,转身往后花园走去。

  这里已经杂草丛生,枯黄的草有他膝盖那么高。篱笆烧断了倒在草坪上,长满了苔藓和菌类。

  此时羽风薰注意到院子角落,被杂草掩盖的小木屋。斑驳的木头搭起来的狗窝已经没有主人了才对,他小心地走过去,守泽千秋念叨的灵异事件在脑海中闪现了一瞬。

  他找到了一根长树枝,拨开乱糟糟的植物,他打开手电筒,发现已经碳化的小屋里睡着一个人型的东西。

  羽风薰觉得手心冷汗直冒,直到他注意到它身下一片干涸的蓝色。

  是个仿生人。他心底微松,走过去查看对方是否还能活动。

  无法维持人类拟态的仿生人回复了纯白色的机体,安静得像玩偶。羽风薰看到他头上明显的燃烧痕迹和胸口可怖的损伤,蓝血从此处流出来,最后使得仿生人宛如人类死去般再也无法行动。

  但是只要换零件就能修好,也是人类永远无法比拟的地方。

  羽风薰把它捞出来,带回了车上。

  逆先夏目对于羽风薰的到来感到意外,更别提他抱着一个坏掉的仿生人。

  “稀客啊a。”自称是魔法使的青年穿着白大褂,奇妙的尾音像猫卷起的尾巴。车间里堆满了零件和药剂瓶,比起工作车间更符合羽风薰对魔术工房的想象。

  他和逆先夏目相识在历史久远的一个发布会,那天晚上红发的青年和搭档发表了新的研究成果,羽风薰现在的出版社拿到了版权,当晚几次交流之后他率先打了招呼。

  毕竟有个将来做工程师的朋友没有坏处。

  可实际上逆先夏目在这里见到羽风薰的次数一只手就可以数的过来。除却他自己得保持低调不能和别人有太多接触以外,羽风薰对仿生人没什么好感也是原因之一。

  逆先夏目不打算问为什么讨厌仿生人的羽风薰会带着仿生人来拜访,就像羽风薰从来不问为什么他从风光无限的工程师沦落到这种地方。他蹲下来检查已经停止活动的仿生人,印有型号的位置被火烧焦了,皮肤无法自动修复。蓝血已经流干了,和泥土灰尘黏在一起把“伤口”糊成一团。

  “你从哪里找来的e?”

  他头也不抬地问,没有停下检查的动作。

  “五年前的一个火灾现场。”

  “记忆体烧坏了e,如果是守泽警官找犯人可能帮不上忙g。”逆先夏目站起来,他拆下仿生人脑部的记忆体给他看,已经熔化了一半。

  “和守亲没什么关系,最大限度修好就行。钱打在你的账户?”

  魔法使不说话羽风薰就当他默认,低头再看了一眼即便“死去”也能“复生”的机械,他忽然想抽烟,想回到自己狭窄的小房间把剩下的故事写完。

  科技将社会全面覆盖的时代纸质印刷品显得非常特立独行。羽风薰在书店的纸质区翻阅着关于仿生人的资料,电子书会更方便些,但是油墨和道林纸的感觉始终无法被替代。

  他买走了两本写仿生人的书,站在收银台等书籍打包的时候恍惚觉得自己像要养宠物来做功课的新手主人。

  收银台后面的仿生人是女性的外表,即便是机械也让羽风薰觉得亲切些,或许那盏闪烁着的LED灯没有那么糟。

  一个多星期后逆先夏目让他来领回那个仿生人。

  那天下着雨,他开车转到工作车间的时候已经中午,给他开门的是夏目家的孩子,叫春川宙。小孩甜甜地叫他薰前辈,伸手要帮他拿外套。

  “不用了,我很快就回去。”他弯腰揉了揉对方蓬松的金发,小孩的体温比成年人高一些,他觉得手心很温暖。

  “我还以为你会想留下来吃饭n。”逆先夏目抚摸着扑到他怀里的孩子,神情柔和得不太像羽风薰知道的那个魔法使。

  春川宙拉着他往里走,蹦蹦跳跳的像个小兔子,走到地下车间时就松开他的手臂,站在楼梯上和他挥手,夏目好像不太愿意让他去工作间。

  “修复情况如何?”

  “还算顺利i。”他推开门,工作间药剂的味道有些浓烈,“但是就像之前我说的e,记忆体损了我只能备份数据换上新的e。他残留的记忆说不定会造成混乱n。”

  躺在操作台的仿生人已经重新拥有了类似人类的容貌,羽风薰惊讶魔法使独特的审美,他从没在商场见过长得那么凶的家务型仿生人。

  “谁说是家务型了e。”魔法使一只手叉着腰对他的描述不太满意,他指着仿生人脖子上的条形码说,“是五年前警用型的旧型号o,两年前统一回收销毁改造了e,为了减少麻烦我重新写了编码和程序u。”

  “还有就是……”逆先夏目从白大褂里翻出一枚存储卡,“你要是想清空他的记忆把这个放进去就好a,虽然我建议你现在就用g。”

  小小的储存卡只有他食指那么宽,却能用病毒把目前最高级别的机械格式化,羽风薰心想这种“一键清空”还真是方便。

  他把储存卡收进眼镜盒里,转头一看逆先夏目正要将仿生人抬下来。

  “我自己来吧。”

  羽风薰关上后座的车门,焕然一新的仿生人躺在后座椅上,安静得仿佛睡着了。逆先夏目靠在车库门边,外面的雨声和羽风薰跑车的引擎一个比一个吵。

  “最后一个问题——”羽风薰把车开到他跟前,认真地问,“如果我不格式化会怎么样?”

  逆先夏目挑着眉毛,故作思索地沉默了片刻,他找好了说辞,说话瞬间像极了给人下套的恶魔:“可能被狗咬o?”

  显然被狗咬这个回答没能解答羽风薰的疑问,但是喜欢作弄人魔法使不再多说,他只好开车离去。

  十字路口的红灯太长,他有点无聊地敲着方向盘。冰箱里还有点奶酪和意大利面,上次买的冰淇淋也还没动。

  羽风薰计划着今晚,早上他踩着截稿时间把稿子交了,所以在校对完毕或者编辑让他改之前时间很充裕。他可以吃点喜欢的东西然后鼓捣他新作的素材库。

  绿灯亮起来的时候他看了一眼“沉睡”的仿生人,心里默默夸赞了一句,虽然眉眼看起来很凶但还是挺好看的。

  *

  大神晃牙。

  逆先夏目塞给他的说明书上用签字笔写着仿生人的名字,是上一任主人起的。羽风薰认为这和项圈上的名牌没什么区别。

  他翻了翻开机系统和识别认证之类的说明。仿生人,不,大神晃牙躺在他床上等着他重新启动系统。可能是机型不太一致,羽风薰在他后颈处摸索了很久才找到了启动键。

  金色的眼睛缓慢地睁开,细小的电火花从中闪过,作家职业病使然,他幻想了一下和机器人友好的会面,或许能像老电影里一样来个手指对手指的接触。

  不过羽风薰显然预判失误。

  重新开机的仿生人在看清他的一瞬间像野兽一样四肢并用地扑过来,喉咙里发出低吼。金色的眼睛宛如夜间捕食的狼。

  纵使羽风薰已经过了三十岁,在人类社会已经是精英人士,面对这样的情形还是感到害怕的。大神晃牙眼里的敌意非常明显,但是除了居高临下地做出一副要咬死他的模样以外什么也没做。

  羽风薰打量着他,哪怕现在重新有了人类的外貌,他也很难不觉得大神晃牙像鲁莽的野兽。

  “你能说话对吧。”他像安抚一只受伤触发应激反应的烈犬,伸手抚摸对方银灰色的头发,缓慢又轻松地说道,“我们可以交流一下?”

  还好床铺足够柔软,他被骑在下面也没觉得多难受。

  “————在哪里?”

  声音比他想的好听,羽风薰莫名其妙地找到一丝安慰。不过,什么在哪里?

  才清醒的仿生人也有些困惑,他又说了一遍这句话,但是前面的主语仿佛被消音了,他回忆不起来任何音节。

  羽风薰坐起来,和他面对面。有点混乱的大神晃牙困扰地皱着眉,一遍又一遍地试着叫出他模糊记忆里的名字。羽风薰意识到他在问旧主人,他大致数了数晃牙嘴唇变化的次数,不出所料是六个词。

  这六个词所指的人已经葬身火海,而面前的仿生人流露出来的情绪远远超出他的预期,羽风薰忽然觉得仿生人也许是有感情的吧?他不确定。

  “你等一下。”羽风薰推开他,下床走到书桌旁边。文件夹里放着五年前那场火灾的资料,是找到大神晃牙之前在警局从守泽千秋那里套来的,详细地写着调查的情况。

  照片一张比一张触目惊心,复制的照片没有原件那么清晰却也能分辨出来,四个成年人和两个孩子,还有两条烧得只剩骨头的狗。

  碳化的皮肤从身体上剥落,羽风薰勉强能对比着死者生前的照片认出来是个女孩,才十岁。大神晃牙一页一页的翻着,从火灾起因到尸体发现的位置仔仔细细地看。

  羽风薰则观察着,仿生人的表情变化实在是出乎意料,光凭文字他无法想象这场火灾发生了什么,他写也要写得有点身临其境的感觉才行。

  他会想起来吗?羽风薰点了一支烟,逆先夏目已经确认记忆不可修复,想要用人类的方法刺激他估计不太行。

  只是目前比起他原本想要的资料,大神晃牙流露出的情感更令人觉得不可思议。他像众多灰色石头里忽然裂开的一块,彻底敲开才发现里面裹着熔浆的色彩。

  而坐在床上翻阅着文件夹的大神晃牙无法从资料上分出注意力,额角的LED灯闪烁不停。

  白底黑字的每一句话他都能复现在那栋漂亮的洋房里。他记不清他们的脸和名字了,哪怕看到照片也无法从记忆体里提取出来。

  六个人的尸体都在各自的卧室,是睡梦中被烧死。残存的内脏里提取出一些安眠药,正好是周六他们照例在院子里做晚饭,邀请了周围的邻居。

  他模糊的记忆好似发黄的旧胶片,被剪得七零八碎,无法拼成正确时间段的映像。

  资料在犯人的判决书下结束了,大神晃牙同样不记得他是谁。在作案动机那一栏写着嫉妒两个字,纵然他系统能解释是什么意思他也没能理解为什么会做这种事。

  合上文件夹的那瞬间大神晃牙觉得不太对劲,他的系统和零件好像替换了,不需要的“肺”收缩似的运动着,钛在模拟血管的尼龙管里流动,太奇怪了……

  “我应该,冲进了火场……”

  羽风薰不确定是不是对着自己说话,只好掐灭烟专心听他说。

  “我……”大神晃牙垂着头,剩下的什么也叙述不出来,现实和记忆对不上的错乱对于仿生人可能只是故障,但是羽风薰认为面前的仿生人没办法把这份“乱码”当作故障。

  比找到他时还要像报废的机器。

  怎么办?要是现在让他导出当时的记忆好像在揭别人的伤疤。

  羽风薰拉开百叶窗,外面已经放晴了。

  “要不要去看看?那栋房子还留着。”

  他听到自己这么说。

  *

  白色跑车停在杳无人烟的路上时已经晚上九点,这里发生火灾之后左邻右舍陆续搬走,只剩下这栋屋子的废墟。

  虽然知道仿生人不会冷,不过羽风薰还是找厚实一点的衣服给大神晃牙套上,有点长但不碍事。羽风薰用连帽衫遮住了他额角的灯,大神晃牙意识到对方不太希望自己被认出是仿生人。

  脚底下的泥土淋过雨有了土腥味,大神晃牙能分辨出来哪些是烧过的,哪些是正常的。

  这边没有路灯,羽风薰只能用手电筒将就,好在仿生人不需要他单独照顾。大神晃牙熟门熟路地越过封条走进去,雨水浇过的废墟仍然是一股焦味,腐朽的灰尘味扩散开来。

  为什么五年了也没有拆除,多半是他的原因。大神晃牙残存的记忆里还留着他在午夜惊吓别人的行为,随着周围人越来越少这片土地最后被放弃了,他也因为无法自主修复的损伤停止了活动。

  大神晃牙记得别墅的墙是白色的,东南面种着蔷薇花,后院是小孩子和狗狗玩耍的地方,他应该……站在房门前,看着他们或者和两位老人准备晚饭的蔬菜。

  晚上他留守在孩子们的房间里,睡不着的时候给他们唱歌,午夜就回到他真正的岗位上。那两条德国牧羊犬很听话,晚上巡逻也不会大吵大闹。还有……

  系统提示他不稳定,红色的警示不断在眼前闪烁着,但是大神晃牙不想停止“思考”。

  羽风薰抽着烟开始重新计划新书的思路,尽管为了让案件逼真深入人心他做了很多准备工作,甚至去哄了好朋友把案底给他。

  可是大神晃牙的出现不仅没让写作工作顺利,反而让羽风薰有些为难。他本意是让大神晃牙作为材料的一部分把文字无法重现出来的东西告诉他,目前想来不太可能,只好把侧重点做些调整,小说写夸张些也……

  他正想得出神,大神晃牙已经跨过警戒线走回来。

  大神晃牙掀开帽子,隐在头发下的LED灯一直亮着黄色。羽风薰指间的烟烧了一截,双方都没有打开车门的意思,他早前买回来的书也没有翻几页就被数字和长篇大论的数理化专业用语弄得晕头转向。

  羽风薰心想或许对面的仿生人需要一个新的岗位,毕竟他们诞生起就是为了工作。于是他先开口问:“接下来呢?我可以帮你找个新的地方工作。”

  “……我想留着你这里。”

  “诶?”

  大神晃牙似乎从见面起就不停令羽风薰的预想出错,可能是人工智能计算能力优先于人类的原因。

  “去别的地方我会被格式化的。”

  真神奇。羽风薰把尼古丁抽进肺里的时候这么感叹到,人类遇到难以接受的事时会选择逃避和遗忘,然而仿生人却想把这些都记住。

  “可以。”半晌他吐出烟圈,灰色的眼睛眯起做出一副善解人意的模样,“条件是你的记忆要供我做材料。”

  *

  羽风薰在稿纸上划掉剧情大纲的时候走了一会儿神,大神晃牙在房间外面处理他截稿期堆积下来的家务,顺带扔掉了没吃完的奶酪。

  他和仿生人的相处并不是一帆风顺。

  大神晃牙把记忆重新整理交给他以换取留在这里的机会。但仿生人不需要休息也不需要进食,于是时常变成大神晃牙注视着羽风薰的一举一动,这让他很不自在。

  于是羽风薰提出让大神晃牙找点别的事情做,这公寓两个人住就显得有些拥挤,不管怎么躲仿生人一直在他眼前走来走去。

  而且大神晃牙不符合他想象中的“仿生人”。简单来说他一直以为是有人型的机器人,只会机械地听从命令。可大神晃牙不仅能自主思考行动,还很有个性。

  他没办法再赖床到中午,凶巴巴的仿生人张着嘴警告他血糖低不能抽烟,限制他每日的尼古丁摄入量,两排虎牙好像要咬上来似的。

  羽风薰叹了一口气,不知道家务做完之后拿什么让对方忙碌起来。

  “喂,轻浮男。”

  啊对,大神晃牙对这个新主人一点客气也没有。。

  被叫别称的作家扔下笔开门,矮了他一截的大神晃牙抬着眼,把一沓雪白的纸塞到他手里。

  “你的信。”

  “这么多,编辑部送来的?”他困惑地拆开一份正打算读,大神晃牙避开了视线,垂下睫毛遮住了半截金色。羽风薰一边查看来信地址一边装作不在意地问他是不是在纸里夹了恶作剧口香糖。

  “信件没有允许不能看。”

  “小狗现在倒是有礼貌了。”羽风薰扬着眉毛讽刺,说完才意识到对方真的听得懂吗?而大神晃牙面色如常,有些凌厉的眉眼直直地望着他,恍惚间觉得和地铁站认真工作的警犬些许相似。

  羽风薰的胡思乱想在触摸到一封明显区别于其他纸张的信封时停住了。

  他抽出来,低头看。

  暗红色火漆封死了印有鸢尾花的信封,蓝色的墨水描绘着他的名字。每一笔的走向羽风薰都无比熟悉,在书房,在庭院,他央求长姐教自己写字的每个上午,她纤细的手贴着笔记本,蘸水笔从玻璃瓶取出落到纸上。

  “母亲真偏心,把你的名字取得比我的好听。”

  “羽风?”

  羽风薰差点混淆了回忆和现实的呼唤,他抬眼只看到昏暗灯光下直视着自己的大神晃牙。对方皱着眉一副不满他突然走神的表情,但是作家现在连敷衍的富余都没有,他把剩下的纸塞回大神晃牙手里,攒着那封信回了房间。

  大神晃牙被用力关门而扑来风糊了一脸,羽风薰情绪变化之快,仿生人只能被迫接受他的忽视。他把剩下的信件放在了餐桌上,至少明早失魂落魄的作家能看见。

  然而明天该做什么事羽风薰已经不在乎了。他坐在桌前凝视着那封信,不用拆他也知道里面写了什么,或许他屏蔽的账号已经传来了无数条的通知,每一条都可能带着关切的责怪附加一句姐姐要结婚的消息。

  对方是什么人他大抵有数,可羽风薰总觉得不管对方如何优秀体贴,现在都是要从他手里抢走珍视之物的强盗。

  纵容他这么做的父亲和兄长也同罪。

  羽风薰想到这里对自己恶意的想法感到恶心又自责。

  他明明比任何人都希望她幸福。

  房间的灯亮得刺眼,年轻的作家捂住脸,因为握笔变扭曲的指节上还留有墨水,血迹似的色块凝在皮肤上。

  灰色的眼睛透过指缝再次看向桌面,雪白的信封变得尖锐,利刃般刺进了左侧的肋骨,鸢尾花扎根在肌肉将白炽灯比作太阳,野蛮地从骨缝里生长。

  羽风薰捂着不存在的伤口摔下去,椅子和身体先后接触地板发出两声沉重的悲鸣。刚才还凝固的血重新流动起来,河流般蜿蜒出他的身体。

  他眼前闪过飞蛾,鳞粉在空中飘过,疼痛随之而来,从肋下到锁骨,和心跳鼓动的频率一致。

  羽风薰抓了一支笔,他没法用正常的姿势拿笔,只好用手掌握紧了笔杆在眼前已经一片血红的纸张上写,连不成句子的词语变成幼虫在视野里蠕动。

  已经是成虫的飞蛾落在他肋骨的鸢尾上,痛感到达了顶峰,他疼得咬不住牙关。

  这些声响自然瞒不过仿生人优秀的听感,大神晃牙在门外敲了半天,没有得到回应只好强行拧断了锁舌。

  羽风薰倒在地板上,牙关颤抖着,发白的嘴唇吐出些音节不明的词组。

  他的手还抓着笔,没有停下来。

  “喂,怎么回事?!”大神晃牙上前扶住他的肩膀,发现对方的衣服已经被冷汗浸湿,粘在他翅膀一样的肩胛骨上。

  “没事……过一会儿就好……”羽风薰还打算写,但是大神晃牙掰开他的手指,笔落到地板上发出啪的一声。仿生人蛮横无理地从后面托着他的腋下,像甩大型玩偶似的把他扔在床上,这不仅没让他觉得缓和,还让痛感加剧。

  羽风薰刚想抱怨,但是疼痛令人呼吸困难,他只能发出抽搐的气音。他捂着肋骨的手被拿开,长着男人脸的仿生人掀开上衣检查他肋骨是不是真的受伤了。

  然后那里除了他自己抓出来的红痕以外什么也没有。

  “我去叫医生。”

  “不用……”

  抓住大神晃牙的那只手还在发颤,体温低得仿佛在雪地里躺过。羽风薰垂着眼帘,眼泪弄得视线模糊但是头顶灯光还在刺激他的神经,他勉强动了动食指,让大神晃牙注意听他说话。

  “帮我关灯……”

  周围暗下来,刚才乱七八糟的动静也随之消失,房间里只剩下他含着疼痛的呻吟和仿生人微不可闻的呼吸。

  大神晃牙眉头紧蹙,他不是医疗专用没有太多帮得上忙的组件,而且他不知道羽风薰现在的疼痛是因为什么,或许房间里有病历。

  他正想拨开羽风薰无力的手指,察觉到羽风薰下意识的不情愿后,大神晃牙只能放弃离开坐在他床边。

  “你的病历在哪?”

  羽风薰虚弱地扯了扯嘴角,说早就扔到海里去了。他的额角还在渗出汗水,两道好看的眉紧皱在一起,灰色的眼睛无神地看向大神晃牙,因为疼得流泪变得红肿的眼眶,视线没有聚焦,显得他整个人都病恹恹的。

  和前两天在车门旁边向他提条件的狡猾狐狸判若两人。

  或许药箱里还有一点止疼药。但是羽风薰摇了摇头,不知道是不需要还是没有用的意思,他只是按着肋下,好像那里开了个口子只能用手捂着不让它流血。

  还缠着大神晃牙的手指依旧冰冷,仿生人的体温还不足以让病人的身体暖和起来。

  “……你等着。”他强行拉开羽风薰的手,走出了房间。

  现在的状态就是羽风薰熟悉的样子了。一片漆黑,只有自己的呼吸。胸腔鼓动的声音和疼痛一起跳跃着,他脑海中止不住地浮现的各种场景,关于那场火灾,关于仿生人或者是关于姐姐的婚礼。

  啊……反正睡一觉就好了。他强迫自己不去想,闭上眼却发现场景更加真实。每到这种时候他就希望自己心盲。

  直到热腾腾的温度贴到他的额头,羽风薰才睁开眼。已经习惯黑暗的眼睛勉强能看见大神晃牙坐在刚才的位置,又掀开他被汗水打湿的上衣,把热乎的毛巾贴在他发疼的肋骨附近。

  “本大爷也不知道你到底什么情况,药也不能乱吃,只能这样了。”

  “被男人照顾也太糟糕了吧……”虽然明知道仿生人在性别方面的区分完全因为是人类的无趣,他们本身也没有性别的认知,但是大神晃牙的脸明显就是男人啊。

  “去怪你们人类啊笨蛋。”

  “哈哈……”羽风薰觉得这话好笑,好像人类做什么都错误一堆。他水分流失得有些多,嘴唇因为疼痛发白现在又变得干燥,笑声棉絮似的在大神晃牙的听觉系统里挠,有点奇怪的痒。

  大概是热毛巾的温暖带走了一小部分疼痛,肋骨附近的痛感减弱了。羽风薰看见大神晃牙额角闪着黄色的LED灯,勉强点亮了他视线所及,书上说的软体不稳定他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不过逆先夏目没说别的应当就没事。

  “我帮你擦一下,感冒了就麻烦了。”萤火般的光线下是仿生人认真的表情,羽风薰和他金色的眼睛对上视线,片刻后大神晃牙先低下头用变得温热了毛巾擦拭他都是冷汗的身体。

  躲开了……?

  正当羽风薰困惑对方移开视线为何逃离大神晃牙准备拉下他的裤子。

  “哇!等下你要、痛……”因为慌乱猛然起身的后果就是被疼痛和晕眩支配大脑在他眼前炸开了烟花,斑驳的点和疼痛在颅腔内回旋,这无形的力量把他按回枕头里。仍然失力的手摸索着床侧,想阻止大神晃牙进一步的动作。

  “说了帮你擦。”是来自仿生人不耐烦但是毫无恶意的声音。有奇怪联想的只有羽风薰一个人。

  “不是那个问题……小狗你别管了……”

  “本大爷知道你bo——”

  “唔啊啊不要说!”大喊大叫任何疼痛都没有好处,他头疼剧烈,难以思考怎么让仿生人听话地别动,尽管他距离成年礼已经过了快15年,现在却像个失去从容的高中生。

  大神晃牙没什么耐性,自他从火灾现场回来之后某些安全权限仿佛熔断了,他可以做很多原先系统协议上不允许的事。最简单的就比如违抗指令。

  于是他俯下身靠近这个因为病痛变得很没用的人类。伸手将毛巾重新叠好,然后用它遮住了羽风薰的眼睛。

  “你别动,本大爷又不会对你怎么样。看不见总行了吧?”他按住羽风薰的肩膀,对方不情愿的声音依旧夹杂着疼痛,刚才热敷过的位置又重新冷却,可能让他泡个热水澡会更有用。

  但是人类很讨厌自己被当作物件摆布,具体来说就是瘫痪的病人和护工关系很难融洽。哪怕现在在他面前的是仿生人。

  这是一种把大神晃牙本身不作为“物品”的证明吗?他想确认。

  疼痛确实缓解了。热毛巾和大神晃牙的对话也不知道哪个作用更大,至少以前发作的时候他只能等,等疼痛过去或者自己昏过去。

  他总是疼到蜷缩在一起,没有伤痕和疮口,它就是疼。有时候是肋骨,有时候是胸腔,或者他手臂无法顾及的后背。

  但今天一双和人类体温相差无几的手贴到了患处,尽管现在被剥夺了视线也仍然能感受到大神晃牙在身旁。

  不过羽风薰没能阻止他脱下自己的长裤,也没能阻止刚才还安抚自己手握住了半抬头的分身。人类当然想要伸手阻止,可他一动作,身躯撕裂似的疼痛就将他封在原处。

  刚才停止生长的鸢尾嘲笑他,抖着花瓣把花粉落下来,弄脏了他的小腹,于是这里也疼起来。

  “晃牙……停……”谈不上命令,他疼到有些无力麻木的手只能轻轻地动,手指扯住了大神晃牙的袖子或者是别的什么,羽风薰省掉了称谓,单纯直白地叫他名字。

  然而已经获得所有权限的仿生人怎么会听呢?

  大神晃牙拽掉裤子跨坐到他大腿上,并没有停下抚慰的动作,他看见靠着枕头半躺着的羽风薰仰起头,不知道是痛觉还是快感的缘故,总之手里的器官变得挺拔,按压前端的瞬间浊液弄脏他的手。

  “哈啊……啊……”比起刚才疼痛呻吟,现在要更好听些。大神晃牙暗自想着,他干净的那只手抚上羽风薰自己弄脏的腹部,那部分变得炙热起来。

  这个比泡热水更快些。于是他蘸着那些精液去扩张他原本毫无用处的位置。

  “小狗?”高潮过后的疲惫令人目眩,但是肋部阵痛的感觉随着快感和自身的体温有些减弱,刚才还坐在他大腿上的晃牙忽然不搭腔令人有些不安。

  他听到一点喘息,但是仿生人会呼吸混乱吗?

  手好像能动了……羽风薰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悄悄地拿下眼前的毛巾,从方才起就显示异常状态的LED灯重新出现在他视野里。已经挪到他腰间的大神晃牙撑着身体,另一只手绕到身后捣弄着。

  “都让你别看了啊~笨蛋……”

  大神晃牙的语气说不上来的轻松,这让羽风薰觉得有些怪异,但是眼前过于震惊的景象令他本来就钝感的大脑难以处理更多信息。

  他借着微弱的光,看见大神晃牙扶着他还没软下去的器官,侵入了完全没有想象过的位置。仿生人无作用的性器和他一样挺拔着,随着摇晃的腰摆动起来。

  羽风薰觉得脸有些发烫,刚才还觉得阵痛的后脑好像被快感牵走了。他没有过和同性交往的经历所以也说不出这和人类相比有什么差别,只是仿生人的身体内部比体外要热得多。

  肋骨的疼痛和下体的快感混杂在一起,鼓膜里除了自己分不清快乐还是痛苦的喘息外还有大神晃牙的声音。

  他很想问对方是不是真的有感觉,但是极端的愉悦和痛把注意力搅合成一团。羽风薰有些眷恋这种扭曲的体验。

  大神晃牙俯下身,揭开了羽风薰肋间已经湿冷的毛巾,像乖巧的幼犬般亲吻着他发疼的区域,舌尖舔过人类柔软的皮肤,他听见羽风薰忍受不了的闷哼。

  “还有哪里痛?”因为性事变得温暖起来的身体又布上了汗水,只是这次羽风薰难过的表情却不是因为钻心的疼痛。

  肋骨长出来的鸢尾被那个吻拔除,神经状的根茎在空中迅速枯萎,他幻觉中的疼痛就这样消失了,因为一台仿生机器。

  羽风薰看不清大神晃牙的表情,视觉信息不对等令人有些失落,他抬起恢复力气的手臂扶住坐在自己身上起伏的腰臀。

  “晃牙……”

  “干嘛?”

  “我想动……”

  大神晃牙沉默片刻说了一句知道了,然后直起腰背,抓过羽风薰回温的手十指扣住。他的腰抬起落下的瞬间连带着羽风薰一起,这部分仿生组件做得其实没有专用的好,只是为了模仿人类而安装上去的,更像是装饰品。

  这倒是无所谓,反应开关的数值只能让他模仿人类,所以羽风薰感到舒服的话他也应该是相同的感觉吧?他只觉得自己的中央处理器和脉搏调节好像有点太活跃了。

  不管如何,羽风薰没在痛就行。

  “嘶……”内部忽然收紧让羽风薰抽了一口冷气,他快到顶了。扣住自己手的另一端好像没有意识到自身也发出了声音,断断续续的,像忍耐什么似的。

  他看到大神晃牙皱紧了眉,额角的灯像在呼吸一般轻微的闪烁着。对方露出犬齿的嘴也很可爱,好想摸……

  羽风薰用力把还在专心吞吐他的仿生人拽到了面前,他半躺在枕头里很容易就搂住了对方的身体,下半身还交接着因为动作发出黏腻的水声。

  大神晃牙拽着羽风薰的上衣,受刺激一样浑身发颤,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像小狗被踢到了。

  羽风薰把脸埋进他不是很柔软的银发,手从他腰间往下摸到尾椎骨时,到达了高潮。

  羽风薰看着那封信,深呼吸之后拿出裁纸刀划开了封顶。婚礼下周末在教堂举行,他可以早点去,把贺礼送到就离开。

  他点了一支烟,虽然尼古丁镇痛的效果已经排不上用场了。

  “喂,还睡不睡。”帮他把床换好的大神晃牙不太耐烦地叉着腰。羽风薰回头看他,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桌面,在大神晃牙真的生气之前他把请帖收好。

  “参加婚礼要穿礼服,后天我们去买一套吧。”

  “嗯?你不是有吗?”大神晃牙侧身用拇指指向他墙上挂着的照片,大部分是出版社颁奖宴会的合照,羽风薰穿着的礼服少说也有五件不重样的。

  羽风薰叼着烟,好像不太满意照片上的那些衣服,黑灰白都有,但是那些穿着去总觉得不太合适。

  而且……

  “你穿不了吧?”他对完全不知道自己也要出席的大神晃牙说。

  羽风薰最近神经紧绷,难有这样深的睡眠,癔症和性事的疲惫感把他拉进空白的梦。

  大神晃牙怕他又发作直到羽风薰熟睡前都躺在他旁边。

  作家不是个作息规律健康的职业,刚来那两天大神晃牙催促羽风薰去睡觉,对方满不在乎地朝他脸上吹烟,灰尘和尼古丁飘进他完全没有作用的鼻腔,烟雾散开露出羽风薰冷漠又嫌麻烦的眼睛。

  “不到晚上我写不出来,你去做点别的事?”然后关上了门,可能还考虑了两秒用要不要反锁。

  遇到这种主人说不灰心是假的,不过很快他就意识到羽风薰没把他当仿生人或者是捡回来的工具。

  这个冷漠的人类投入工作之后不再勤劳地做家务,但是也不命令他,只是打电话叫外卖然后把垃圾扔在家门外,路过客厅看到他发呆又用夹着烟的手划了两下空气,说你再去找点事做。

  然而这个单身公寓没什么能做的,不需要看家护院也不用料理食物,甚至没有狗需要他遛。大神晃牙有点怀念记忆里那个热闹又忙碌的别墅。

  至少他可以遛遛狗。

  不过羽风薰那么说了,不管大神晃牙能做什么,他都得起来找找。

  客厅里摆着书架,等同于装饰的书很少被翻动,而羽风薰本人的作品却放在不怎么显眼的位置。

  大神晃牙从右手边第一册开始看。

  从青春恋爱故事转型到悬疑解谜小说可不容易,大神晃牙看得出来他一开始迎合氛围写的句子和比喻逐渐精简,累赘的形容词删去再删去,只剩下动作的起伏和必要的剧情对话。

  傍晚的时候大神晃牙读到第五册,他很认真地分析羽风薰在作品之间的变化,纵然这些折射了他的一部分却并非他本身。

  “你感兴趣吗?”羽风薰从房间出来,他换了衣服,打算出门。看到站在书架前翻阅自己旧作的大神晃牙使他感到惊讶。

  “嗯……但是这本没有结局。”

  大神晃牙举起他正在看的那本书,书页最后写了待续却没有下一本。作家耸耸肩,接过他手里的书放回了书架。

  “我也想写完,但是这个故事取材的那桩案子权限太高,当时的小巡警拿不到细节,而且出版社很快就要我连载别的,就腰斩了。”

  “你原本要写什么?”

  “当然皆大欢喜的结局。”羽风薰笑了笑,“你只要查一下手法就能找到这个案子,当作书的结局也不错。”

  ……可和你想写的不一样吧?大神晃牙说着望向他,很可惜仿生人并没有读心能力,不然他就能从羽风薰扑闪的眼睛里明白他在想什么。

  片刻沉默后,羽风薰把外套穿上,一边整理他过长的发尾一边说:“我们出去吃吧,外卖和房间我都腻了。”

  “本大爷不需要吃饭。”

  “你难道不想去看看公园里的狗狗吗?”

  羽风薰笑得真诚,好像真的是希望和他一起去公园而不是为了躲避冗杂的工作。

  晚饭之后羽风薰确实带他去了公园,太阳已经落下,牵着宠物到公园散步的人不是很多,大神晃牙注意到了有小孩在和一只柯基犬玩游戏。弹力球扔出去又被狗捡回来,然后被抱着一顿搓揉。

  “你喜欢小狗吗?”羽风薰点了一支烟,灰尘在缥缈的白雾中散开,大神晃牙知道他只是随口一问,作家的脑子里现在只有他一筹莫展的大纲。

  “嗯,以前也是……伙伴?”大神晃牙不确定的语气逗笑了羽风薰,他带着笑意上下打量着仿生人,最后眯着眼抽了一口烟,像早上那般朝他脸上吹,烟雾散去却没有早上那样冷漠的眼神。

  “那以后叫你小狗好不好。”

  大神晃牙没来由的有些不高兴,他踢了一下羽风薰的鞋跟,转过头去看那只小柯基,不理会作家装模作样的痛呼。

  那之后大神晃牙开始帮他收拾东西,一开始赶稿就失去时间意识的羽风薰开门发现客厅变得亮堂起来,窗帘被拆下来换了新的,看了就心情好的蓝色顺着风势抖动。

  被烟味麻痹的嗅觉被洗涤剂的味道唤醒,大神晃牙把他拽出房间,赶去客厅的桌上,要求他待两个小时。

  “晃牙君我可没有拜托你做家务喔……”

  “谁管你,这么乱七八糟的,空气净化器都帮不上忙。”

  大神晃牙打开吸尘器,嗡鸣的声音盖住了羽风薰接在后面的那句我平时也扫的很干净啊。

  过两天再收拾一遍吧。

  大神晃牙见他熟睡了就从旁边起身,走到书桌去看刚才他写的那张纸。已经被揉得皱巴巴了,签字笔画出来的痕迹也谈不上文字,反而像孩子拿着蜡笔乱来的涂鸦。

  羽风薰写大纲的笔记本就在手边,他拿起来翻了两页,从结局开始往前推的方式或许更有趣,写在资料上的名字被取了谐音或者是改了字形,他觉得他们能以一种其他的方式活下来。

  大神晃牙不禁开始好奇羽风薰未完的那本书,没有结局的故事和令人失望的现实哪个更接近羽风薰心中所想呢?

  他合上羽风薰洒出墨水的钢笔,把那张皱巴巴的纸对折夹进了笔记本里。

  礼服送过来的时候羽风薰正在吃早餐,他倚在门框上看大神晃牙把衣服拿进来,他严苛的旧友只做Bespoke,怕他胡乱应付自己的杰作写了密密麻麻的纸条贴在防尘袋上。

  羽风薰把张字条和防尘袋一起拿掉,纯白的毛织物转移位置贴到了大神晃牙的胸口。

  “小狗穿白的看起来好小只。”

  “说了不要叫我狗的吧!”

  羽风薰含糊地应着,心里却想着给他配什么色的胸花。而大神晃牙好像对衣服很中意,抚摸着袖子感知织物柔软的纹路,看起来要参加婚礼交换戒指的是他一样。

  羽风薰忽然觉得有点口干舌燥,大神晃牙做的薄饼严格按照食谱,火候正好,糖浆足够,以至于他捏着对方下巴亲上去的时候觉得这样的甜味也应该让晃牙尝一尝。

  那件西装被他重新接过来挂回架子上,避免他们闭眼睛接吻弄脏了那纯白的衣襟。

  羽风薰自认为不是个意志力坚定的人,在止疼药彻底失效后他迷上了烟草,一抽四五年,尼古丁的止疼效果肯定不及药物但是很快就能麻痹他的不安和焦虑,促使他能正常工作。

  而现在他正在为接吻上瘾。

  一开始只是玩笑话,可能是前几日逾越的举动令他引以为荣的分寸感大乱:在大神晃牙没收香烟盒时说了句难道我想抽烟的时候你会来吻我吗?

  说出口的瞬间他就后悔了,僵在原地不敢去看对方的脸。但是对于他们关系有新的理解的大神晃牙来说,接吻并不算什么。所以他捧着羽风薰的脸去吻他的嘴唇,然后不耐烦地说道:“你真麻烦。”

  这之后的三天里仿生人对这个“玩笑”命令执行得很完美,只要羽风薰下意识去找烟他就会过来,有时候不仅仅是嘴唇,吻会落在作家的眉间,脸颊或者是他写字写得发疼的手腕。然后亲吻会催化成更激烈的事,以至于羽风薰不得不频繁地更换被套床单。

  不过神奇的是羽风薰发现自己癔病的疼痛有所好转,尽管大神晃牙告诉他这是因为不抽烟。

  如果对于大神晃牙这样的仿生人来说这算是“命令”的话,对于羽风薰就是个怪到不能再怪的瘾症。

  再亲下去一定会耽误今天的行程,所以一直遵守时间准则的大神晃牙推开了赖在他身上的狐狸。额角的LED灯闪个不停,羽风薰笑问他是不是在害羞,他难以平复脉搏调节器的激动,只好装作不耐烦说没有。

  不过羽风薰很快就收拾好了蠢蠢欲动的心情,他们还要为明天的婚礼准备礼物。

  ——

  一束玫瑰和一车子的礼盒不知道能不能讨到那位新娘的欢心,大神晃牙无所谓人类的喜爱,他只是觉得羽风薰这样隆重的仗势有些不像他。

  不管是和他谈条件时的游刃有余,还是病痛发作时的固执和脆弱,现在站在新娘准备房间前不敢敲门的人,看起来更像个近乡情怯的孩子。

  脱掉他那些看起来软呼呼的衣服后,燕尾服显得人笔直挺拔,为了看上去更精神些把鬓发梳到耳后,又因为紧张抿紧了嘴唇。

  好像今天结婚的是他似的。

  “你这家伙要临阵脱逃就趁现在吧?”大神晃牙头也不回地提醒他,然后把手里的玫瑰塞进了羽风薰的手臂,花瓣的露珠抖落下来。羽风薰垂下眼往他这边看,只能看见他带来的小狗认真的眉眼和胸口鲜艳的紫罗兰。

  “那跑的时候要麻烦你开车带我走啦。”羽风薰的怯意折了一半,表情放松后不知怎么连手腕都放松了,敲门的声音清脆又干净。

  距离婚礼的时间还早,先过来的只有新娘和化妆师。他们来的路上大张旗鼓地装饰着花和丝带,气球多得好像能把房子抬起来。

  这栋别墅在距离海不远的树林中央,细听能听见海浪撞击岩石的闷响,像教堂的大钟,却比那个来得更有力更纯粹。

  大神晃牙见到羽风薰姐姐的时候觉得两人有七八分相似,只是女人化妆之后看起来更妩媚柔和些,表情也是在看到羽风薰后整个人更加明艳了。

  不过……大神晃牙注意到她即使激动也没有站起来,她身后的仿生人女仆缓慢地把椅子挪正后他才看清蓬松的婚纱裙下是轮椅。

  大神晃牙退到门侧留给他们姐弟交谈的空间,和另外两名女佣站在一起,交流中得知两人的名字和一些关于羽风薰的情报。

  女人像拥抱自己似的搂紧了羽风薰,然而这个看起来情场得意的35岁男人却只会局促又小心翼翼地碰她肩膀,生怕弄坏了她华丽的婚纱裙。

  “你能来真的比任何礼物都让我高兴。”

  他听见羽风薰有些哽咽的回应。

  正当大神晃牙想着要去把其他礼物拿上来的时候新娘抬头看过来,好奇又惊讶问羽风薰这孩子是谁。但是大神晃牙已经迈出门了,没有听到他们的谈话。

  “嗯……”羽风薰有些纠结,他不知道他和大神晃牙这种已经越过人类之间的某种物理距离的关系人类和仿生人能不能共用——虽然大神晃牙确实和其他仿生人有些区别。

  姐姐的眼睛眨巴着,她现在对弟弟的生活充满了好奇。

  “他叫晃牙君哦,是工作时遇上的伙伴,最近受到他很多照顾,但是他没有地方去就暂时住在我那里。”羽风薰斟酌着用词,又掩饰般地伸手将姐姐的碎发别到她耳后,手指蹭到了她圆润的珍珠耳坠,停了一下又说:“可以的话我希望他能留下来。”

  他说得小声,最后一句比起叙述听上去更像是自言自语。

  “那也不错啊。”姐姐握紧他的手,“你一个人在外面我一直不放心。这下你哥哥问起来也没关系了。”

  “嗯……那我要在他来之前溜走才行……”他欣然接受了姐姐佯怒的捏脸惩罚,低头看见她捧在怀里的玫瑰心里却想起刚才离开的大神晃牙。

  ——

  大神晃牙抱着礼物回来的时候羽风薰刚巧站起身,化妆师在新娘旁边要开始准备妆容了。

  “那姐姐,我就先走了。”羽风薰又弯下腰,用比来时更自然更亲近些的动作抱住她,“恭喜你结婚。”

  羽风薰回头看见他,走过来帮忙把盒子放到桌上,时不时拿出一些小的东西和新娘介绍。大神晃牙发现对方在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女人的表情比刚才更柔和,她端庄地朝他挥手,用温柔的声音说晃牙君再见,小薰就拜托你了。

  羽风薰咳嗽了一声,引来大神晃牙的注视,他只好不看对方困惑的眼神再次和姐姐道别,然后马不停蹄地拉着仿生人离开了房间。

  大神晃牙跟在他身后,下楼梯的时候才发现对方耳朵有些发红,刚才那句话有什么古怪吗?大神晃牙思索了半天也没有找到对应的答案。

  他们在长廊里穿梭,避开了准备现场装饰的佣人,鲜花扎成的花束和素色的绸缎交接在一起,挂在长廊两侧。然而目的地不是礼堂而且他们停在花园后面的车,躲着人群的模样也不像一对要结婚的伴侣。

  “哈哈和男人去婚礼现场还真是讨厌。”

  坐上车的羽风薰忽然笑起来,他们走到最后开始奔跑,他梳到耳后的头发散掉变成平时的模样。

  “现在说这个太晚了吧?”大神晃牙把安全带系好的时候羽风薰凑过来,满屋子的玫瑰香好像被他带了出来,大神晃牙灵敏的嗅觉系统闻到了露水的味道。

  羽风薰像出门前那样吻了他,才刚刚跑过,呼吸杂乱地扑在大神晃牙侧脸,把他记忆拉回一个星期前的晚上。

  “喂!”最近对方纠缠不休的次数越来越多了,搞得大神晃牙的中央处理器有些烦躁。

  “我想抽烟了嘛。”作家编织谎言的功夫一流,大神晃牙对上他闪烁的目光只觉得难以直视,不耐烦地咋舌之后转头看向车窗外。

  身后的传来了婚礼乐队的调音声,打定主意躲避人群的羽风薰从另一条路绕了出去,树荫很快将别墅和嘈杂声盖住,到最后只剩下车子引擎和越来越近的浪声。

  沿着海岸线的公路蜿蜒,没有另一条路上的花团锦簇。大神晃牙看到海面粼光闪闪,是水中的马尾藻,清晨的太阳变得明亮起来。

  大神晃牙破碎的记忆里好像有些相似的场景,或许是他早上目送那对夫妻送孩子上学,是他和两位老人一起去遛狗,也可能只是周末所有人都休息的时候他站在院子里注视太阳。

  羽风薰见他看得入迷,看后视镜里没有别的车便打着方向盘停到旁边。他示意晃牙下车,自己从后备箱里翻出了一瓶香槟。

  “我们可以看到这瓶酒喝完哦。”

  他不等大神晃牙回应就打开了那瓶被摇晃到泡沫充盈的香槟,瓶塞和琥珀色的酒一起飞得老远,然后被俯身的海鸥叼走了。

  结果只剩下半瓶。

  “你浪费的技能还真是出类拔萃。”逐渐变得嘴不饶人的仿生人看他靠在车门上,把剩下的酒往嘴里灌。

  “没关系,这个本来就是为今天准备的。”

  大神晃牙哼了一声,摆正身子去看刚才让他着迷的海面,冬日的早晨还蒙着灰色,太阳还是不那么刺眼的金色,映得波澜起伏的海水也是同样的颜色。

  而羽风薰的心思不在这里。他的思绪飞到他们刚见面那天,捡到大神晃牙的那天。天气没那么好,灰蒙蒙的,他眼前所见是荒芜的废墟,破败的旧景。

  他只想着怎么把仿生人的脑子撬开,获取他需要的材料然后把件机械送给逆先夏目或者谁都行。结果之后他和大神晃牙去了公园,去了商场还去了很多地方,最终“它”在那个晚上把他从久治不愈的癔症里拽了出来。

  羽风薰也没有想过自己会对仿生人那么上心,他不喜欢这些模仿人类外在,内核却依旧是机器的东西,但是大神晃牙改变了这些看法。

  真神奇啊……他低头看一眼干涸在手指上的酒,粘糊糊的像极了他现在的心情。

  现在时机正好,海水沙滩都亮得刺眼,他勉强可以说香槟醉人然后向旁边可爱的仿生人吐露他的秘密。

  比如他年轻时因为父兄的固执己见离家出走,任何通讯设备都没有带的情况下去了荒无人烟的地方,凌晨见他还不回来的姐姐担心地开车出门寻找,然后在小时候常去水族馆门口找到了他。

  叛逆期迟来的羽风薰蹲在门前揉眼眶,然后被姐姐牵回了车上。他记得很清楚,临海的公路上那辆Bentley放着轻柔的歌,他坐在副驾驶盯着姐姐摇头晃脑的摆件发呆。

  姐姐说着休假要去哪里玩,就他们两个去神奈川的七里滨冲浪也不错,那里还有他喜欢的松饼和汽水。

  羽风薰正要回答,迎面撞来的白光和震耳欲聋的车笛声把他所有的感知占据了,反应过来时他们的车翻出了护栏,摔进了石堆。

  车前已经变形,撞断的岩石块压住了驾驶座的车门,他爬到后座翻出一根撬棍,把椅子失灵的调整器撬开,然后拖出了腿卡在缝隙里的姐姐。

  引发车祸的肇事者已经逃之夭夭,他只能背着双腿不停流血的姐姐继续走。距离医院的路那么长,海风吹来他只闻得到血腥味,不知道走了多久姐姐已经有些失温的手摸了摸他的脸,羽风薰只觉得愧疚和自责像潮水一样漫上来。

  直到他们走到有灯光的地方,正准备结束巡逻的小巡警守泽千秋看见了他们。

  可尽管他们一路亮着警灯去了医院,还是没来得及治好姐姐,腿骨骨折伤到了神经,拖延得太久再加上失血过多,她想要正常走路已然不可能。

  原本温柔的姐姐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偶尔会生气地摔碎送来的花和礼物,然后夜里掩面哭泣。羽风薰只觉得都是自己的错,如果当时他没有跑那么远,没有离开家,这些事都不会发生。

  于是为了不让所有人担心他考上父亲希望他去的大学,去了兄长的公司,空余的时间把自己埋进书里或者去陪她说话,尽管大部分时间都是他在自言自语。

  “……这样下去我们两个人都很痛苦的小薰。”快要好几年没有和他正常对话的姐姐放下了手里的毛线,笑容看起来很苦涩,“我想了很久很久,这些事本来也不是你的错,至少你没把我留在那里。”

  所以去做你想做的事吧。

  然而羽风薰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可是姐姐希望他离开阴霾那他听话就是了,总会找到两个人都期望的结果的。

  一走就是近十年,圣诞节和新年他回去两次,姐姐面对他也重新有了笑容。而他的癔症从离家的第一年开始发作,疼痛传到四肢百骸,直到止疼剂和尼古丁失效,直到大神晃牙到来。

  羽风薰又想起刚才准备室里姐姐询问大神晃牙是谁,也不知道自己那番说辞能不能令对方留下来。

  他需要坦率一些。

  “晃牙君,我刚刚想了一下。”羽风薰把酒瓶放在车顶,“虽然初衷是为了工作,但是你过去的事已经被我挖出来了,所以我在考虑要不要把我的事,说给你听。”

  大神晃牙闻言转过头来,额角的LED闪烁了一下变回蓝色,表示他在听。

  “就是关于……嗯,我癔症的事。”

  “不用了。”

  “诶?”

  大神晃牙的拒绝令羽风薰心里一空,他不听后面的话怎么接?

  他愣愣地看着仿生人把车顶上的香槟拿下来对着刚才他喝过的位置把酒喝了下去。液体不像其他食物,他可以顺着尼龙管做的食道排出体外,随带分析了一下这酒的成分。

  “我刚才问过美树她和我说了。”

  羽风薰茫然地问他美树是谁。大神晃牙白了他一眼,说,是你姐姐的仿生人女仆,刚才给我们开过门。

  “……你怎么会去问这个?”羽风薰有点失落,好像自己的告白被来历不明的乌燕鸥偷走了。

  “我想着要在你那里一直住下去,那我应该了解你的病,人类有病耻感而且你不喜欢被我窥视隐私吧。总之,知道之后我可以陪你去治疗,至少不会想之前那么难受。”

  大神晃牙说了一长串,把羽风薰说得有些恍惚,他撑住脑袋开始处理信息,这瞬间好像他才是仿生人似的。

  “怎么了?”大神晃牙凑过来,思索着果然还是不应该问。但是看羽风薰的表情并不是不高兴的样子,他模仿人类感情的组件觉得有些隐约的心安。

  “没什么,我只是……突然想亲你。”

  “你又想抽烟?”

  “不是。”羽风薰脸上带着雀跃,拉住他攒着酒瓶那只手的手腕,纯白色的西服上还留着玫瑰的香味,海风将它们吹散了一些。

  一个比今天所有触碰要真诚的吻落在大神晃牙下唇,他们第一次接吻没有闭上眼,大神晃牙觉得自己应该现在能读懂人类的心中所想。

  无关疼痛和烟瘾,羽风薰只是想吻他。

  ——

  一月初羽风薰和大神晃牙搬进了新房子,尽管大神晃牙不需要睡觉他还是买了张大的双人床。书房和卧室被分开,还多了个房间,阳台也比之前宽了一倍。

  在羽风薰把初稿交给出版社那天他们去了宠物店,买了一只小柯基。大神晃牙很中意它,从看见它开始就没移开过视线。

  “要叫Leon酱吗?”

  “嗯,我觉得很帅。”

  羽风薰不知道这个“帅”和电影那位杀手有没有关键,但是也不坏。现在他们可以傍晚带着小狗去公园散步,享受街边的可丽饼还有热可可。

  守泽千秋在新年的时候来过一趟,送来了一些土特产和乔迁礼物。见到羽风薰和大神晃牙的时候忍不住用力拍羽风薰的肩膀。

  “哈哈哈这份笑容就是健康的证明!”

  “你不要老是说些我听不懂的梗好不好。”

  “总之我很替你高兴哦羽风!”

  “真是谢谢你哦守亲。”

  即便是新年警察的工作也忙碌得走不开,大神晃牙跟着羽风薰去送守泽千秋,道别后对方车就风风火火地从视野消失了。

  大神晃牙低头发现羽风薰的手冻得有些发红,就拉着他往回走。

  积雪已经扫到了路的两边,但是很快又降下新的,羽风薰感叹没有带伞出来真可惜。

  “又不远,马上就到了。”

  “小狗真笨,才不是因为这个,和对象在雪下共伞可是很浪漫的事。”

  “已经是大叔了还想着你十年前写的恋爱小说吗?”

  羽风薰装模作样的埋怨大神晃牙故意没听进去,他想起那本没有结尾的小说,作为原型的案子结局是嫌疑人投海自尽,数十日后被打捞起,没有证据证实他犯罪,这个案子只能尘封至今。

  然而作为故事里已经是孤身一人的主角要如何才能走向大团圆的结局呢?

  大神晃牙看了一眼羽风薰,他还在为自己被叫做大叔的事叨叨个不停。大神晃牙忽然觉得有些好笑,如果此情此景是羽风薰追求的话,那现在他应该能写出来了吧。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