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遥三侠】归乡路(1)

| 侠客风云传 | 清水,但是荆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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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棘随着商队西行回来的时候,也带了满满一包袱的东西。


他与商队在西域村落里分别。商人是村落的住民,走商一趟回来难免需要歇息,也要将自远方带回的货卖出去,在村落中估计还要再待上个把月。荆棘却没这样的需求,也没有长住的地方,他顾不上抖落一身的风尘,问人要了一匹马,径直往霹雳堂去了。


他是骑着马闯进霹雳堂的。


霹雳堂却没人敢拦他。守门的两位弟子认得他是秦护法的胞兄,只默默地往外挪了些,侧过身免得吃了一嘴扬起的灰。荆棘冲到喷泉前才勒住了马,他利落地翻下去,便没再管那匹把嘴伸进喷泉中豪饮的马儿,掂了掂手中的包袱,寻秦红殇去了。


荆棘左右看了看,眼尖地瞧见一群穿着红衣的霹雳堂弟子,在屋檐下的一个阴暗角落围站着,想来是在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他大步走了过去,拎起外围一个弟子的衣领将他拖出来,余光从空出的间隙中瞥到人群中央一张木桌,上面扔着牌九、骰子,不由冷笑一声,那弟子骤然被袭,还以为是让秦护法发现了他们在聚赌,正面如死灰,僵着手脚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听见身畔之人的笑声,分明是个男子,便壮起胆子看了一眼,瞧见了一张与他们的秦护法有几分相似的面容。


“荆……荆大侠。”虽然有着与秦红殇的一层关系在,荆棘终归不是霹雳堂的人,弟子面对他时少了许多惧意,可又因为他与秦红殇的关系,叫他不得不小心翼翼:“您找我……有什么事?”


“秦红殇在哪?”荆棘直截了当地问,只是那说话的语气,比起询问自己胞妹的所在,更像是仇人上门。


闻言那弟子松了口气:“方才老宋他们几个偷偷喝酒,叫秦护法撞见了,她把人叫去了演武场,现在正在大发雷霆呢。”


荆棘得到了想要的信息,松开了扯着那弟子衣领的手,正欲抬脚离开,那弟子反而凑了过来,带了讨好的笑容:“荆大侠,这个……这里发生的事,能不能……不要跟秦护法说?”


荆棘抬眼望向那桌边的人,俱是一副冷汗涔涔的心虚样,荆棘最瞧不起人这幅样子,心中生了些鄙夷,便挥了挥手,啐道:“赶紧收拾了去,别在这儿碍眼。”


说完,也没再管,往演武场走去。


那些霹雳堂的弟子如获大赦,有人将牌九骰子揣进怀里,有人搬起桌子,他们的手脚很快,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原本聚集的人群哄地散了,桌子也放回到屋子门边,好似方才发生的只是幻觉。


还未走到演武场,远远地就听见秦红殇的声音,话语听不真切,那声音却没荆棘想象中那么愤怒,想来是已经到了收尾,满腔的怒火泄了七八。他走进去,好似踩着点,正巧碰见那几个偷喝酒的霹雳堂弟子灰头土脸地走出来。


秦红殇仍旧站着,她叉着腰,皱紧了眉,秀丽的脸上没多少怒,更多的是忧。看见荆棘,眉头总算舒缓了些,说:“你来了。”


荆棘应道:“来了。”


这一来一回的对答,倒像是两个下了战书决斗的敌人。荆棘抱起手臂看她,秦红殇的模样与他上次回来时看见的别无二致,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想来都是平缓度过;秦红殇出神地想着什么,忽然又低声叹气,于是荆棘也皱起眉,突兀地问:“你要不要来打一架?”


秦红殇转过头看他,对上荆棘严肃的神色,忽的眉头一展,自腰侧抽出刀来,宝刀泛着粼粼的光,刀尖指着他,她厉声道:“来!”


荆棘缓缓地解下肩上的包袱放到地上,他退开几步,抽出腰间的佛剑魔刀。



他与秦红殇相认的过程,更多像是一个巧合。


这要从他掉下悬崖被东方未明救起后说起。


大战过后,武林正道将天龙教内部扫荡了个干净,只是天龙教离中原路远,又有不少弟子受伤,他们便分了房间,先在天龙教的旧址安置下来,一番休养生息再动身回程。或许是给了东方未明这新上任的盟主面子,荆棘住的是间宽敞的房间,房间内的布置倒也雅致,它的主人在天龙教内想来也有一番地位。可惜遇上的是荆棘,他没有那些情趣,身上裹着厚厚的布,动弹不得,脖子倒还能动一动,转过头,看见的是提了字画了画的楠木屏风、是一件件的瓷器玉器、是一幅幅的字画,他看了一圈,看了个没趣,于是睁着眼盯着高高的梁,只觉得有些晦气,怎么死过一回,还在天龙教呢?


……不在天龙教的话,他又能在……荆棘不愿再想下去了。


他不似他的师兄师弟,在江湖上有那么多的朋友,身上还背了个叛徒的名号,更是不受欢迎。在他休养的那段时间,便只有谷月轩、东方未明和王蓉来探望他,可他谁也不想见,尤其是他的同门,来看他的却只有他的同门。


尽管在最后一战他终究是没忍住回头的冲动,可心中的那股气总还未散去,如同困斗之兽左冲右突,叫他心里窒得发慌。他看见他们言笑晏晏地谈论着回谷、谈论着未来、谈论着师父,却愈发觉得窒息。过去了吗?于他们或许是过去了,他的背叛像一根刺,现在他们心上的刺已经拔掉了,却更深地扎进了他的肉中,埋进他的血中,生出弯弯的倒钩,每一字每一句都绵绵地拂过那根尖锐的刺,扎得他发疼,疼得他恨不得自己没被救起来。


再后来他慢慢地恢复过来了,能够下地扶着墙走动了,能够自己端起碗喝药了,他们来的就少了。来给他送药,来看他身体的恢复情况,来跟他说说话,说他离谷的那段时间发生的事。荆棘知道了他的师弟竟在华山上力压一众掌门当上了武林盟主,明明年初的时候才在少年英雄会上夺了魁。那股怨消了,他感到的只剩纯粹的高兴,听着东方未明得意的自夸忍不住啐了一口,到底还是夸了几句,东方未明听见他的夸奖尾巴翘得更高,直将自己吹得比肩小虾米;谷月轩垂着眼柔柔地笑,王蓉说要给小师哥做一桌好菜庆贺庆贺,那场面温馨得像回到了逍遥谷,回到了一切未发生以前,又好像已经过去了,他们之间又是干干净净的。荆棘冷眼瞧着,他也想弯起唇与他们一道笑,却感到胸膛里那颗跳动的器官被紧紧攥住了,想要拔出那根刺,反被撕扯得血肉模糊,又密密地开始泛着痛,最终他想,等他再好些,他还是要走的。


等他再好一些。




荆棘是在深夜走的。


他走的那晚,还未到十五,天空中亮堂堂的月亮有了圆的雏形,却还有一小片缺陷。荆棘借着月光下了天都峰,如今山下天龙教的石匾已经被砸了,余下台阶旁两根残破的石柱;头顶空荡荡的,他回过头,最后看了一眼山与山上的建筑,毅然地转过身。他的步伐还有些虚,却又急又快,仿佛要将他的留恋连同这座山一并甩在身后。


一路上了官道,他还认得去中原的方向,毕竟不久前他才跟着玄冥子从这儿出发,要在中原武林作威作福一番,尽管最终不过是夹着尾巴狼狈逃走。他眺望着,那是回家的路,却不是他的路,他向着相反的方向去,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儿,只知道自己该离得越远越好,越远越好。


流浪时就连数日子都成了一件难事。荆棘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多远,约莫是有月余,终于让他碰上了一件事。


一伙马贼,正在抢劫一支胡人商队。


那日的风沙尤为猛烈,牵着骆驼的商队几乎寸步难行,只能在避风的岩石后躲着;马贼们籍着风沙的掩护快速地靠近,将那些瑟缩的商人们团团围住,手中的弯刀磨得锋利。荆棘眯着眼远远地看见了,他原本是想寻一处栖身之所暂避风沙,却让他看见那些马贼们试图杀人越货,地上已倒了好几具尸体,衣衫上鲜血淋漓,均配着武器,想来是商队的护卫,死在了马贼的围攻下,护卫死了,商人也得死,正好让这场风沙替他们敛葬。


心底那点冷掉的热血又烧了起来,他终究敌不过行侠仗义的本能,足尖一点,如雁翱翔,转瞬已至其中一个马贼背后,魔刀轻轻地一捅,手腕一抖,那被洞穿了心脏的马贼便甩飞出去,砸在另外的几人身上,荆棘顺势扑去,走剑行刀,转瞬已将那几个空门大开的马贼斩杀。他这一刺一斩动作本就快极,又是偷袭,待余下的马贼反应过来,已有数人丧命于他刀剑下。他们又惧又怒,都明白已到了你死我活的境地,齐齐大喝一声,手中弯刀向他砍来,只是这伙马贼空有悍勇,武功与荆棘相差甚远,荆棘穿梭于人群中,刀落下,剑挥出,便有人颓然倒下,很快,站着的只剩他了。


荆棘站在倒伏了一地的马贼尸体中,商人们瞧着眼前的尸体,仍是瑟缩着发抖,荆棘看了又看,他不懂胡人的语言,只能寄希望于他们能听懂中原官话:“你们没事吧?”


商人们面面相觑。荆棘心中掠过一阵失望,他跨进岩石的掩护下,挑了一处没被血溅上的地方坐下。他听见那些胡人们凑在一起,叽叽咕咕地说着他听不懂的话,然后缓缓靠过来一个人,他说:“恩人……谢谢。”


他的中原话带着浓重的口音,可那不过是最简单最直接的两个叠字,荆棘听懂了,心里涌上了一股久违的情感,他已经许久、许久没有听到了,他从来没有觉得这两个字像现在这样动听过。


那人递过一个沉甸甸的袋子,荆棘只扫了一眼便知道里面装了什么,他将那袋子推了回去。


他说:“我不需要报酬。”


他们推让了几回,那人见荆棘执意不收,只得收起钱袋,又回到人堆里。他们低声说着什么,荆棘将头靠在石壁上,他看眼前黄蒙蒙的飞沙,地上的尸堆渐渐被盖住了,不知等了多久,待风沙终于停了,地上只浅浅地露着些痕迹,荆棘干脆将他们都埋了,心道在这大漠干这毁尸灭迹的行当倒是省事许多。


转过身来,却发现商人们都还未走,看着他,似乎有话要说。仍是那个之前跟他道谢的商人,荆棘蹙着眉勉力分辨着他的话,他说,他们请来的护卫被杀了,他又说,他们的路线行至一半,已经无法回头,只能继续前进,希望荆棘能护送他们一路,他们甚至愿意将此次经商的一部分利润作为报酬支付。


荆棘答应了。索性他现在无处可去,不如随着商队去那远方的国度看看,而且他无法将这些人就这么丢下不顾。


一路上还真再遇上了几回抢劫,只是有惊无险,反让荆棘砍了个痛快。自他入了天龙教以来,面对的都是些武林正道,纵使他嘴上说着与逍遥谷再无干系,可下手时总还顾忌着,玄冥子没少为这事刺激他,他倒愿一人做事一人当,不过那些名门正派最是擅长迁怒,寻他不得、奈何他不得,就要为难谷月轩和东方未明,叫他们难堪,好将从他这叛离的逍遥谷二弟子身上受的气从他们身上找回来。如今面对的是凶残的强盗,他终于放开了手脚,再没了那种束手束脚的感觉,胸腔那股闷气终于泻了许多,又找回了些往日行侠仗义、为民除害的快意。


他们来到目的地,那是一座银白的城,荆棘愣愣地看着,仿佛来到了一个另外的世界。


“这里是他们的‘圣城’。”仍是那商人,他示意了一下城中走动的人,一路以来,荆棘知道了他的名字,听习惯了也不觉得他的话难懂,他向荆棘递过来的仍是那个袋子,这回荆棘爽快地收下了。






商人交易去了,他们说返程时会去客栈找他,荆棘在房间里干坐了一会,无所事事,干脆下了楼,在这城里逛了起来。


他听不懂这里的语言,可那也没关系,荆棘掂了掂手中的袋子,心中便有了底气。这里的物品大多都是新奇的,荆棘慢慢地看,他看在地上铺着布的小摊,看路边有装潢的店铺,他看琳琅的商品,心中挂念的却不是自己的喜好,而是谷月轩、是东方未明、是无瑕子、是王蓉、是老胡。


他想起一日,东方未明忽然神秘兮兮地来找他,他正缺一个对手陪练,伸手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只是话还没说,东方未明就主动靠了近来,与他咬起耳朵,似是要说一个天大的秘密。他说:“二师兄我发现啦,原来大师兄最喜欢的不是瓷器,而是书法!”


被贴着耳朵说话的感觉实在不好受,荆棘与他拉开了距离,唇间叼着的草叶向下垂了几分,一双眼睛瞪得老大,仿佛在说这又如何。东方未明仍不放弃地凑上来,他说:“方才我去给师父送礼物……谁知师父到忘忧谷去了,又遇到了大师兄,就将手上的澄心堂纸送了出去,没想到大师兄竟比先前收到我送的甜白瓷茶壶还要高兴。”


“就这样?”他问,东方未明点头,兴冲冲地看着他,想要他给点回应,于是他说:“我缺个陪练,来跟我过两招。”


没过几天,被他削过一顿的东方未明又跑来找他,不等他开口,竹筒倒豆子一样说:“我试过了!大师兄他更喜欢湖笔和徽墨,不过茶具也可以!”


“……你跟我说这个做甚?”


“提醒二师兄以后去杭州时记得给大师兄带手信——哎哟!”东方未明的眼功和耳功都未到家,被他一记逍遥长拳偷袭击中,登时怪叫起来,满谷撒腿跑跳,他举起拳头去追,掠过林间谷月轩漫步的身侧,听见一句无奈的话:“阿棘,莫要欺负师弟……”


只是这地方,既没有谷月轩第一喜欢的文房四宝,也没有他第二喜欢的茶具瓷器,却有一些模样怪异的壶,壶身高而窄,有着细长弯曲的嘴,可他仍是买下了一只。


他从来没有给任何人带过手信,他总觉得没必要,也太麻烦,到如今在这离中原有万里之遥的地方,长途跋涉、穿越大漠,倒是不嫌麻烦了。


人说睹物思人,这里的物与他思的人明明没有半分干系,可他慢慢地走着,思绪自顾自地挣脱了束缚,穿过时与空,带他忆起许多他都不知自己原还记着的事来。王蓉坐在塌沿,与他说六月飞霜、说有情人终成眷属,又不情愿地来到练武的地方,一双灵动的眼转动着,总能瞧见草丛中潜藏的兔儿猫儿;东方未明从地宫回来,带着一柄龙渊剑来找他,说这几天害二师兄忧心了,果然二师兄对我是极好的,又在乐山大佛被他背在身后走下凌云寺,下巴压着他的肩膀,说有朝一日他要打出一对比佛剑魔刀还好的刀剑给他;还是少年的谷月轩几乎是跑着通过谷口那道木桥,走到等待着的他面前俯下身,从怀中掏出一袋被体温捂得温热的红豆饼,又在天都峰上毅然地挡在他身前,明明血已经染红了半幅袖子,要握不住的拳头都在发着抖,仍在说着阿棘,我一定会保护你的傻话;老胡原来是使刀的大家,陪他一遍一遍地打磨招式,又寻遍典籍,给他打造一对传说中的太乙刀剑;师父教会他逍遥刀法和逍遥剑法,又试图教他琴棋书画栽种茶艺,每次都以忍无可忍一个爆栗敲在他额头上把他叫醒结束……


回过神来才发现不知不觉怀里已经抱了一堆的东西,其它人都好,唯有东方未明他不清楚喜欢什么,他的师弟总是对一切都感兴趣,在掌握了后又飞快地失去兴趣,似乎送他什么都行,又送什么都不对。但好在他知道未明最是喜爱猎奇,于是瞧见新奇的都买了下来,结果便是那个到手不到一日的钱袋轻了有一半,荆棘愣了愣,莫名地涨红了脸,他已不敢再逛,闷头赶回客栈中,在房间里放下东西,抱着手,却皱起眉。


……他要怎么送出去?


总不能带着这些东西夜半潜入逍遥谷。他连中原都一步不想踏进,更不用说回逍遥谷,可买是买了,还花了他一半的报酬,又能怎么办。荆棘想了一会,忽然想起东方未明总是每隔几天就抱着礼品往洛阳的驿站跑,问就说天南海北的朋友都能收到,大不了到时他也在边疆找上一个驿站,往逍遥谷一寄就完事。



荆棘原本说他就到嘉峪关。架不住他们说马上就到了,再加上自己也确实要去驿站往逍遥谷寄礼物,还是来了。


却没想到他们去的是霹雳堂。


宴席时秦红殇站在她父亲的身边,站得笔直,俨然一副护卫的模样。荆棘还记得他最后一年……在逍遥谷的时候,年初时她来逍遥谷来拜年,结果没几句他们就动上了手,未明那吃里扒外的小子还帮着她。秦红殇的目光梭巡着,瞧见了坐在最后方的他就停住了,一张绷起来的脸有了裂痕,之后便几乎没离开过他。荆棘被看得难受,一顿饭吃得坐立难安,心道这女人莫非还记着他们先前打的那一架,输得不服气要找他再来。


“喂。”结束后他没动,秦红殇也等着人散去,她走到他面前,声音是干涩的,她的手探入怀中,荆棘警觉了起来,生怕她掏出一柄暗器或是一颗雷火弹,却没想取出来的是一支发钗,“你看看……这上头的刻字。”


“你什么意思?”


“我叫你看上面的刻字!”她的声音忽然大了,却是颤抖的,她握着发钗的手也是颤抖的,像是被她的情绪感染了,荆棘没来由的有些害怕,正是那害怕催生了他的勇气,他一把夺过秦红殇手中的发钗,对着灯火看。


那是他默念了数千遍数万遍的日子。


癸亥年十一月七日。


还有两个成对的字。


百岁。


手中的发钗忽然似是千钧重,荆棘几乎要拿不稳它。“……你是怎么知道的?”他嘶声问,他的脸扭曲了,像是受到了极大的痛苦。


“那日在逍遥谷,未明捡到了你的香囊……”秦红殇说,荆棘便全明白了。他下意识地摸上了脖子上的香囊,他自是知道里面刺着什么,刺着一个日子,和一个祈望。


癸亥年十一月七日生。长命。


长命。百岁。


“那我和你……”他不敢说下去了。他没想过去寻自己的父母,更没想过原来自己还有个姊妹,于是当这事实赤裸裸地摆在眼前时,他却不知该如何应对了。他的心中有万般滋味,独没有喜悦。


“我问过爹爹……当日他们救回来一个被天龙教追杀的怀孕女子,她生下了一对龙凤胎……”秦红殇别过脸去,继续说:“她决定回中原,可是路途遥远,无法同时照顾两个婴儿,又怕天龙教追击,因此她……留下了女婴和一支刻着生辰的发钗。”


荆棘咬着牙,他说:“可她仍是丢下我了。”


“……”秦红殇沉默了许久,最终,她说:“天已经很晚了。”


荆棘睡不着。


他从床上霍然起身,推开门走了出去。外边静悄悄的,荆棘仰起头,看见无云的天空一轮弯弯的月,月晕散着黄色的光华,缀着几颗闪亮的星,夜晚的风很大,很凉,荆棘站了一会,感到一股寒意。这很不寻常,他们习武之人内力充沛,不惧寒暑,这种时节的夜晚本不会让他觉得冷,他有这样的感觉,全因为他的心境。


他想起在分开时,秦红殇问他:“我过几日要去中原寻我娘,……你要不要来?”


他记得他的回答:“不。”他说,“她既然不要我了,我为什么要去找她?”


他忽然又想再回大漠上走走了。


他该离开了。


荆棘回房时看见桌上堆着的他从大漠彼端带回的物品,又想起秦红殇说过几日将动身,心中有了主意。



“我才不会带着这堆东西上路。”秦红殇站在荆棘的客房内,她双手叉腰,瞧着他桌上那一堆东西,翻了翻眼珠,没有一丝犹豫地拒绝了荆棘。


到了白天,那日光没有半分保留地洒下来,竟将心中的浊气消弭了不少,几个时辰前的郁郁都透着几分不真切。那股要走的迫切感小了,可该做的总要去做,秦红殇被他叫到房间里来时还以为他回心转意,却没想这人竟把她当做驿站的邮差。


“原本也没想过你会答应。”荆棘却也不恼,他问:“这儿的驿站在哪?”


“驿站要到最近的城里去,这儿没有,我们霹雳堂都是每旬初到驿站去收发。”秦红殇轻哼,她想了想,忽然说道:“我可以给你带到驿站。”


荆棘愣了愣:“……谢谢。”


“……我也不是为了你。”秦红殇说,又看了看那乱糟糟的桌子,皱眉:“你打算就这么寄么?”


“还能怎么寄?”


闻言秦红殇忍不住又翻了个白眼:“你没寄过?都是一件件寄的,哪能像你这般,囫囵写个逍遥谷就成堆送出去,未明他们收到了要怎么是谁的?”


“他们自己不会分么!”


秦红殇瞪大眼睛,猛地一拍桌子,发出砰的一声响亮声音:“总之你给我分好了!若不一件件厘清楚了,姑娘可不会替你送!”


说完,竟摔门走了。荆棘摸不着头脑,心道她这脾气来得真是莫名其妙,全然忘了自己也是这样的性子。不多时有人送来纸笔,荆棘磨了磨牙,可惜没有草叶给他叼在口中,他妥协般伸出手,将他带回的物件分作五拨。


他提起笔,写“谷月轩”,写“东方未明”,写“王蓉”,又写“老胡”,最后写下的是“师父”二字。写完他就顿住了,笔尖久久地悬着,吸饱了墨汁的毫毛滴下一滴墨,在纸上晕开一圈不规则的黑,于是他将这纸揉成了团,重新取了一张,端端正正地写:无瑕子。


荆棘想或许他是擅长不告而别的。


他没再等秦红殇来取,他知道她答应了总会做到的。他又寻了一支商队,没有歇息多久便再度出发,他是不愿歇息,抑或不敢歇息?但只要他出发了,走在路上就不必再纠结这些他无法回答的问题。


这回的目的地与上一次完全不同。那是一座奔放的、自由的城,与上一次的肃穆完全相反。荆棘走着,似是被这氛围感染,他的步伐带着些轻快,穿梭于横街陌巷中,看见些有趣的,已能自如地想着他们的名字买下;猛然又想起秦红殇,他不知道她喜欢什么,但既然是女子总不会抗拒梳妆打扮,于是他买了些香粉、裙装、饰品,又想既然是他的妹妹,舞一手刀,对武器说不定也有些兴趣,怀揣着这样的心思走入卖武器的店,结果自己看得入了神,等到打烊了店家来催,才挑了把刀带走。


结果秦红殇还是更喜欢那些女儿家的东西。


这回的商队没有途径霹雳堂,荆棘自己寻过来了,看见他又带了许多东西,秦红殇指着他说:“你又给我带麻烦来。”


语气倒没多少埋怨,甚至还透着些别扭的亲昵。他没有问秦红殇的中原之行如何,她既不主动提起,荆棘也懒得去讨个没趣。他从马背上负着的货物之中挑出一只木盒,和一把入鞘的刀,递给她:“你的。”


他粗声粗气的,可也跟秦红殇一般,并非真的不满。秦红殇没有当场打开那只木盒,但第二日来找他时,耳垂坠着的是他带回的宝石耳环,身上扑的是他带回的香粉,腰间挂着的却仍是原本的刀。 


她拿给荆棘一只袋子,荆棘没什么顾忌就打开看了,里头码着七颗圆溜溜的霹雳雷火弹。


“那刀我用不惯。”秦红殇摸了摸腰间的刀柄,又抚上肩头的长发,脸上泛着羞赧的嫣红:“这是给你的。”


这回他好好地道别了。秦红殇说他上回寄回去的已经收到了,心头悬着的石头放下了一颗,从此以后像是形成了不成文的默契,他每次回来都必须到霹雳堂来住上一晚,最开始住的那间客房特意留了出来给他,秦红殇来与他聊聊天,他说一路的见闻,她说中原的武林,自顾自地说着,却都将对方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这次却有些不同。


秦红殇将刀插回鞘中,额头上渗出密密的汗珠,她长长地吐气,荆棘抱着胸,问:“好些了么?”


秦红殇点点头,她的气息仍有些不匀,率先走了出去:“走吧,我带你去客房。”


“我识得路。”


秦红殇的背景僵了一瞬,她似是在斟酌语句,说:“来了客人……有些变动。”


荆棘心下觉得有些不对,左右秦红殇不会害他,也就由着去了,不过是住上一晚两晚,哪个房间也都没什么差别。


荆棘悠悠地跟在秦红殇后方,大半年未见,秦红殇的刀法又有了精进。荆棘记得上次回来时秦红殇说她的养父——即霹雳堂的堂主属意未来要将霹雳堂交给她,秦红殇也在逐步接手堂中的大小事务,这些事务可不好处理,忙得她直抱怨,这次回来,看她也没有落下武功的练习,荆棘莫名地放下了心来。


秦红殇推开了一个房间的门,荆棘看了一下,布局都是一样的,一张床、一张桌、一个柜、一扇屏风,他迈进去,秦红殇替他点着灯,拉开桌边的一张凳子,坐了下来。


荆棘熟练地收拾着东西,他把一只不大的木匣推给秦红殇,带回来的东西比一开始少多了,去的次数多了,就觉得并没有那么稀罕,于是往回带的兴致就少了,只挑了些易带的零碎物件,比不得头几次又是画又是刀的,看着甚至比那商队的商人还夸张。


他分了五份,却没有人送来写下收货人姓名的纸笔。荆棘愣了愣,抬头去看秦红殇,秦红殇搅着手指,感受到他的目光,于是说:“这回我可不会帮你去驿站了。”


荆棘是真真切切愣住了:“为什么?”


“你可以亲自交给他们……”


荆棘心中涌上一股烦躁:“你明知我不会再回去——”


“没要你回去。”秦红殇打断他,荆棘更觉不安,他直觉接下来秦红殇的话绝不是什么好话:“你就在这里,交给他们就行了。


“你且看是谁来了?”


墙角放置着屏风的位置传来一阵响动,从屏风后走出来二人,俱是一袭青衫,其中一人披一件玄色披风,另一人唇角眉梢含着盈盈的笑意,可不正是东方未明和谷月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