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塞里纳斯又鬼使神差拐进拥挤的小巷,熟稔自然得本人都有点心惊。
这会儿应该正是喧闹散场的时候。巷子尽头的传来含混的歌声,一个酒客正脚步飘忽着,迎面而来。浑浊肿泡的双眼流着泪,他扭着肥胖的身子,似乎想避开塞利纳斯,却左脚绊右脚,反撞上塞里纳斯的下巴。
“小心点,老彼得。”塞里纳斯拍拍他的肩膀,老彼得抬起头,那双酒鬼的红眼睛盯了塞里纳斯足有十几秒,才结结巴巴地说:“这——这不是、帕尔莱特家的好少爷,怎么想起来、嗝……想起回这里来了?”
塞里纳斯被问得语塞。为什么回来?他倒希望有人能给他一个答案。好在老彼得醉得厉害,一个踉跄,就把刚刚的问题抛之脑后,他直起身,咳了一口酒味刺鼻的痰,往前晃荡走了。塞利纳斯如释重负地耸耸肩。他看四下寂静,不再有人走动,便绕过积灰的落地招牌,小心翼翼走进昏暗的门洞。
这里本该更亮堂些。十几级台阶上头的天花板上,列着一排红黄蓝三色的灯泡,刺眼的灯光与逼仄喧闹的下城区十分相配,塞利纳斯第一次进来时被晃得睁不开眼,险些踩空,得亏旁边的泰瑞克老板眼疾手快扶了一把。他还记得老板扭过头对店里喊:“你小子,溜那么快,我等会儿还有事,你可别偷懒把人丢了。科伊特——”
“科伊特。”塞利纳斯对着面前的寂静说,随后,在黑暗中,一个小小的红点不知从哪里飘荡来。
“怎么是你?”红点问,声音含混得像没睡醒。塞利纳斯不确定,这儿黑得他开不清来者的脸。
“你还——”
“别问’你还回来干什么’。见鬼,我要知道为什么就好了。”
“好吧。”面前传来拖拉凳子的声音,“你也别往里走了,更黑,坐吧。”红点偏向一旁,也矮了一截,“你应该也看到新闻了,前阵子下城区进黑狗,打得水电全瘫痪了,现在大半店铺的电还没恢复,我也没钱再买蜡烛。你凑合一下吧。”
“没钱买蜡烛,有钱抽烟?”
“哈哈哈,没办法,它是我的命嘛。”
塞利纳斯摸进口袋,把一叠纸丢进面前的烛台,用打火机点着。火光瞬间照亮了大半个地下空间。
底朝天的方桌,撕裂的地毯,东倒西歪的高脚凳,酒柜上布满弹孔,被砸碎的柜台上有蛛网般的裂痕,缝隙间是干涸的污渍,碎玻璃和酒瓶被扫到角落,地面有拖把潦草拖过的痕迹,黑红的血迹波纹一样遍布在地砖上。
塞利纳斯这会儿才觉得空气中的潮湿腐臭格外难忍,没忍住干呕了一声。“这儿死人了?”
火光中,对面人的脸也清晰起来。五官没怎么变,眉眼深邃了些,多了点莫名的暮气。他咬着烟,扯着嘴角用烟头点点楼上:“真要死这儿,那你在门口就会吐出来。打得凶了点,当天就拖走了。”
科伊特猛吸一口烟,又缓缓吐出来。雪茄的味道在空气中弥漫,塞利纳斯从未觉得这气味这么好闻过。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塞利纳斯问。
“两天前。”
“你……”
你这几年跑哪儿去了?塞利纳斯还是没能把这句话问出口。
“你现在什么打算。”于是他改口。
“打算?先把烂摊子收拾干净,昨天已经叫了人,估计过一会儿就到了,反正你也不会来帮忙,到时候我可赶你走了,小少爷。”科伊特笑了。
塞利纳斯没搭理那个称呼,“你真把店盘下来了。”
科伊特熄灭了烟,没搭腔。
忽然噼啪一阵响,灯火通明,晃得塞利纳斯眼前一片空白。
“哟,来电了。”科伊特说。
二人身后的柜台传来短促的电流声,而后一首颇为风流的老情歌在一片狼藉的阿芙威伦酒吧里缓缓流淌。一个低沉的男声唱他是如何在电影院的后排与佳人坠入爱河,又如何在夏夜的星光下与她在旧车里做爱。男人诉说他们的恋情是如何隐秘,像永远无法搬上荧幕的蹩脚戏,分别时又是如何牵肠挂肚。
塞利纳斯想到科伊特曾经和他去看帕丽尔的新片。他搞来两张首映式的票,把车停在阿芙威伦酒吧门口等人,然后看到科伊特鬼鬼祟祟从红黄蓝交织的走道里小跑上来,飞快钻进他的副驾。那个在柜台后用酒水灵巧地变着魔术的男孩,在他车上足足用了三分钟才把安全带的锁舌插进扣里,而后伸着脖子左右张望,催他快走,不要害他翘班被抓包。从上车到影片结束,科伊特兴奋异常,没有一刻是安分的,尽管这部爱情片实在乏善可陈。塞利纳斯猜他是第一次坐车,也是第一次进影院。在送他回阿芙威伦的路上,科伊特忽然偏过身子,扯着塞利纳斯的领带给了他一个匆忙的吻,就跳下车一溜烟跑了。
塞利纳斯那天在车里坐了很久,才想起应当回家了。
男人的歌声停了,舒缓的间奏暴露出了他们长得有点尴尬的沉默。
“不愧是泰瑞克老板的品味。”塞利纳斯说。
“是。”
外面传来嘈杂的人声,有人喊科伊特的名字。他立刻站起身。
“我该走了。”塞利纳斯也站起身。
科伊特回头看了眼桌上的烛台,那几张纸没烧干净。
“票根?”
“嗯,包里的纸只有这个能烧了。”
“《卡萨布兰卡》。”
“是的,帕丽尔翻拍的那部。之前我带你看过。”
“噢。”科伊特讪讪地,转身想点一支烟,打火机几次都没打着。塞利纳斯掏出自己的,伸手帮他点上。金属壳合盖的声音很清亮,科伊特吸了最后一口烟。
“你不来一根?”
“不用了。”
“一口不抽,还带这么好的打火机。”科伊特摇摇头,十分遗憾似的。
“总会需要帮人点烟的。”塞利纳斯说。涌进来的几个青年很快包围了科伊特,开始划分工。于是塞利纳斯走上台阶,他的那辆旧车还停在路边。
外面的空气清新多了,他深呼吸,开门坐上驾驶座,扭动了车钥匙。
而后塞利纳斯的身子往旁边一歪,什么人扯着他的领带,给了他一个急躁又匆忙的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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