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的,留下的

两次博士遇见了帕西,其中一次他们素不相识。有些微的二进制暗示。这是四年前一战结束百年纪念时写的,现在我不会再写这样的东西,但是已经写了的也不能再改。这其实是两篇,我把它们强行拼在一起了。拼接顺序不一定按事情发生顺序。

博士拉开TARDIS门的时候,看到复制人站在街边,穿带弹力拉绳和拉链的黑色连帽风衣,胸口上别了朵塑料虞美人,正在拉扯脖子上的红白条纹围巾1


“去看球了?”博士沉吟了一下,没说球队名字。


“你来了就不去了。”复制人理好围巾,想想补了一句,“也不用看,再说,已经赶不上了。”


博士一反常态地没有就时间机器的功效做出什么提议,他们往河边走,偶尔让一让轮椅和婴儿车。一枚细细的月亮已经升起来了,蓝色天空下的建筑,要么是黑黢黢的影子,要么灯火通明,和近地平面的光污染融为一体。博士和复制人走到伦敦塔时,发现自己没入了排队去看纪念烛火的人流。时间领主左顾右盼,不安地摩挲自己的大衣衣领。


复制人递给他一朵塑料虞美人:“我帮你买了。”夜幕降下来了,让别人上别针不如自己摸索。博士戴上花的时候,就着路灯低头皱眉看了看:“红色和紫色不太搭配。”


“我知道。”复制人说,撩开从路边围栏里伸出的一枝灌木。石塔在暖色系灯光下显得格外宁静,父亲们把孩子架在自己脖子上,好让小人儿们的视线越过树篱和内圈的人群。到了灯光大亮处,他们已经越过了整座塔,但去河岸的路被封上了,排队的人群一直绕过前面那座铜绿尖顶的教堂。穿荧光黄雨衣的警察们劝说对长队相向而来的路人:“先生,要走这个方向的话请您过马路去对面走……” 他们正站在红绿灯边上,博士回头望了一眼石塔,搓搓手。复制人转头过来看他:“还排吗?”


“不排了。”博士摇摇头。他们道着歉转身去过马路。密集的人群过得缓慢,到了马路中间,行人灯已经变红。在他们身后,年轻的警察挥舞着手持交通灯安抚一众焦灼的发动机,大喊:“HOLD THE ROAD! HOLD THE ROAD!” 复制人的动作僵了一僵,博士想起这是差点被炸平的东区。


马路对面还是挤,他们慢慢往西走。在废墟上修起来的写字楼灭着灯,建筑平淡,人群渐疏了,能迈大一点的步子,深深地吸气。“我在那儿。”复制人系上之前在人群里松开的围巾,用一种告解的语气说着过去时。博士停下来,用一种锐利的眼神——像看向镜子一样看那张脸。复制人扯出一个微笑:“别紧张,监护人。是红十字会,红十字会还凑合,是吧?”但博士没回答他,复制人急急地补上:“你知道那个时空脆弱得还不如纸。我只有也只用些奎宁鸦片甘汞哥罗仿阿司匹林……”一长串学名说得他不得不停下来喘口气:“好吧我撒谎了,我试过一次用点别的,在伊普尔2,然后就是时空悖论的老戏码。”他说不下去了,靠住路边的大理石墙,从口袋里拿出一个铁盒,掏出根纸卷,博士的眼神转移到了复制人的手指上。“我只想叼住它一下。”复制人辩白道。


博士叹口气,从大衣口袋摸出火柴,划燃一根递过去:“我今天不介意。”


但复制人没有凑过来接火,他们静静站在因为周日而空旷的金融城小路上,看火柴在黑夜里慢慢燃尽。复制时间领主把毫发无伤的纸卷从嘴里取出来,重新放回铁盒。他们继续走,博士以怀疑的眼神瞅着路边长着赛博脸的烟火缸,圣保罗教堂美丽的穹顶出现了,还有零散的几个人在门口安检准备参加免费的纪念仪式,博士抬头往台阶上望了一眼。


“不行。”复制人斩钉截铁地说,“宗教仪式让我头痛。你知道的,我们又不能吃阿司匹林。”


“嗯哼。”博士手插口袋,东张西望,周日晚上街上不少点心店关着门,这点无疑让他丧气。河风吹得和缓,他们路过关着灯的皇家法院,在街心的小教堂停住,那儿摆了一个小小的塑料虞美人花圈,天黑以后没有鸽子。教堂敲钟了,博士抬起手腕看看表:六点一刻。“这个教堂的钟常常不按准点来。”复制人过分规矩地按下等红绿灯的按钮。


滑铁卢桥底下支着好几个帐篷,有股大麻味,伦敦从来不缺露宿街头的人。帐篷红色的塑料布在风里抖动,肥皂盒、爽肤水、锅碗瓢盆整整齐齐站在桥墩上,守护生活的尊严。没有孩子的哭声,于是他们只是沿河岸而行,带着忧伤的眼神。南岸的冬日乐园没有因为纪念日关闭,五颜六色的霓虹灯打在河水上。再往前走,会有挡板围住一小段河岸,为了修多雨城市的排水沟。接下来是空军纪念碑,老的,新的,写满了各国名字,上面也许还有几个他们的老熟人。游客面对着纪念碑,拍与大摩天轮的自拍。他们望着浑黄河水上彩色的光影,思忖今夜伦敦的外星人是否只有两个。


博士看向彩灯背景里西敏桥过分朴素的黑影:“我能不能留下来陪你吃早餐?”


“如果你是想等明天 Greggs 3 开店给我买小熊耳朵,我警告你……”


“不,我是想给你买小熊纸杯蛋糕。”博士认真地说,“熊耳朵我已经买好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副毛绒绒的黄色熊耳朵,“帕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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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穿长风衣的火柴人——帕西从许多年前开始意识到自己不自觉地给博士的每一次重生取不同的外号,好像他们是不同的人。一部分原因是他们时不时在他脑子里吵吵嚷嚷让他晕头转向,另一部分原因是,他离那种能重生的时间领主氛围越来越远了,首先他自己就不行,其次他已经故意躲了博士的标签好一阵。


那火柴人靠在一间商店满是涂鸦的卷帘门上——那么今天是某个星期天——插着口袋看枯叶卷地,独自一人。他检索记忆但翻不出来这是什么时候,这样的事发生太多回了,他继承来的图书馆已经被他自己的东西搅得乱七八糟,复制人不是人工智能,他不知道该庆幸还是觉得不幸。


火柴人伸手碰他的脸,当然没有电流,火花,或者其它什么能同时存在于比喻意义和现实意义上的东西。时间领主的手僵住了,帕西打定主意不做反应。他转着小指上的戒指,不错,是为了无名指买的尺寸,但他先是把它戴在中指,紧接着就是小指了。好几年他刻意拒绝做博士的影子——那同这戒指的关系没你想象的那么大。帕西听见时间领主叹了口气,把手收了回去:火柴人不该想得起来,他遇到的不是对的那一个,话说回来,那一个在法律意义上来说也不太对。他那会是不是写日记呢?那双手似乎还能画很好的钢笔速写,所以……


“对不起。”他手足无措的样子活像被人抱的苏格兰倔老头。


苏格兰倔老头——这是另一次重生的外号——委实负责,把他从柏林和达拉斯的地下生活拖回来,他去维多利亚时代晃了一阵,偷了五次约克郡姑娘的饼干,用涂改液在北方迪斯科的汗衫上写了《公园生活》4的谱子。“打板球的”和“风吹来的一代”5比赛的时候,他推着茶歇小车,把赛后吃的黄瓜三明治换成了鱼咖喱,还往里面放了太多的芹菜叶。然后呢,他发现自己在追着博士的足迹处理善后(前?)事宜,像是一种替代上瘾,多半是为了不被自己的事追赶。


能拿点什么来安慰火柴人呢?难道跟长风衣讲自己教罗丝除法,以社区服务名义给 多娜的孩子当保姆,一如既往去纽约的庞德家过圣诞——哦这个还不能讲,但是——他们最开始还问问他,以前带来的另一个小伙子呢?后来他们就不再问了,再后来他去帮忙料理葬礼和墓地,一个,又一个。他一直在跑,他自己的事如愿荒芜了,长满杂草。他看着火柴人盯着他,大眼睛透出好似想起来点什么的模糊哀愁和闪光。他想,那个人今年该四十五岁了。他又看看火柴人,心想,嗨,我们俩,一个记得清清楚楚,一个按科学来说什么都想不起来,我们想的还不是同一桩事。他几乎要大笑起来,这是和与生俱来直觉的战争,他终于赢了——如果哪次战争里真有胜利和意义的话。


他想了想,他觉得自己明白博士需要什么,或者博士想要什么,他在这点上帮不上忙,但他至少能做一件事。他踮起脚来搂住了长风衣。他感觉到时间领主的脊柱松下来,头靠在他肩膀上,有热的气流从他脖子穿过。帕西抚着对方的背,用哄孩子的语气说:“博士,你这个傻瓜蛋。”这一刻他有种错觉,也许是博士复制给他的记忆带来的,他觉得自己比眼前这个时间领主老得多。


“但是,你是谁?”


“谁也不是。”6


“我受不了啦。”帕西想。就这样他就去了1914年,往红十字会交了一张申请表。


1 北伦敦球队阿森纳(Arsenal)支持者常戴的围巾。2018年11月11日晚英超,阿森纳与中部的 Wolves 球队比赛,一比一平。

2 一战中德军在比利时的伊普尔地区对英法联军使用了芥子气。

3 英国三明治店,每年与BBC Children in Needs 合作推出帕西小熊周边点心和玩具。

4 来自西伦敦的 Blur 乐队1994年单曲 Parklife,该乐队是曼彻斯特乐队 Oasis 当年死敌。

5 “风吹来的一代”,Windrush. 1960s 英国因为劳动力短缺,从前殖民地加勒比群岛等地招收劳工。英国许多城市现在仍有加勒比人板球俱乐部。Windrush 其实是以运送加勒比地区移民出名的一艘大船的名称。

6 我希望帕西说的是 Not who. 因为这是他希望成为的。

评论音轨:2016 年的 BBC children in need 短片里12接起电话就说:“帕西?黏糊糊喜欢戴帽子和蛋奶糊吗?”从那以后我一直当11.5起了名字叫帕西。

阿森纳球队是一个搞笑梗,我补了一下口香糖剧615被良心谴责,然后11.5就和我们的箭手军火库(Arsenal)沉船了(不要问我怎么搞上这样神秘的拉郎)。

但是大噶不要担心,11.5还去了很多地方干了很多坏事(划掉),他已经是一个成熟的 ganger 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