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罗马 AU】征兆 16

警告:含有未实施的自杀企图与性别认同焦虑。

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埃皮卡里丝死了,阿斯佩尔死了,卢坎死了,小塞涅卡死了1

但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罗马的首席贞女触犯了守贞戒律。

但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可能因为我不算是真的。拉维尼亚站在桩桥2上想着,抓紧灯芯草编的人偶——知道自己在怀念与更真实的血肉亲近。这是五月中旬的草人节,祭司团的代表们3要向台伯河投下草编的人偶,祈祷过去一年的鬼魂被吸引附于草人上,随着那裹着泥沙的河水流向大海,如同下水道里的污物和处死的罪犯一样被河水带走,邪恶与不洁将如此从这城市中被驱除。

谁的鬼魂是邪恶与不洁的?拉维尼亚想。在那些过去一年的鬼魂里,埃皮卡里丝吗?鲁布里亚吗?在海伦娜之前的那个梳头女奴?首席贞女跟着其他人一起投下草人,随即抓住河边的栏杆,在长袍底下抬起一只脚——如果把这具身体也当作邪物抛弃呢?这将近三十六年的诅咒会流去伊从未见过的海——尽管那仅仅在二十四里4之外。“罗马的罪过太多了,奥斯提亚港都要堵上了,所以他们才要修新港口5。”马提乌斯年轻时开过这样的玩笑。现在谁有最多的罪过?伊踮起另一只脚,如果往前倾一倾身子会怎样?

有人拉住了伊的袍子边。

拉维尼亚双手依然放在栏杆上,转头看到阿米莉亚拉着伊的长袍。

“嬷嬷,我累了。”她瘪着嘴。

拉维尼亚叹口气,双脚回到地面,蹲下来抱起小姑娘,背上的伤疤拉扯到了,但是这不算什么。“阿米莉亚,你已经七岁了。很快我就抱不动——哎哎哎别拽我的头巾!”

“再乱摸我就再也不抱你了!”一只小手讪讪从拉维尼亚的胸口缩回,伊是真的很快就不能抱她了。

埃涅阿斯坐在奈乌斯他们的营房里削着木头——他倒乐意待在自己单间里,但他今年点灯已经花了太多的油费,现在不得不想办法节约点。“哼,让我住单间,饷钱一分没涨……”他嘟嘟囔囔。

“你在削什么?”马克西姆问。

“我匕首的柄要换新的了。”他向半大小子解释,“自己做柄可以省一点钱。”

“这样省也不会发财。”阿勒斯懒洋洋地说。

“真正发财的机会来了!”马里奥鲁斯溜进了门。

“如果这又是你那些地下赌场的东西,我们才不会上当……”奈乌斯吹着嘴里的一根狗尾巴草。

“不是!维斯塔首席贞女月底办三十六岁生日宴,每个士兵发三十个银币!” “我们辅助兵团也是每人三十个吗?”马克西姆张着嘴,这孩子还没有见过这么多钱。

埃涅阿斯试图忽略某种让人不适的东西,在快完工的木柄上雕划起来。不要说话,老家伙,这跟你没有关系。但是好似有一条无形的大蛇盘上了他,他必须要喊出声来:“没听说过!只有皇帝过生日才发钱。”

“但是大祭司和首席贞女是孪生兄妹,这钱大概也就转了一道手罢了。”当然,理论上现在是共和国了,但是这些名头对辅助兵团的奴隶士兵来说没什么区别。

“他怎么不直接自己过生日?”埃涅阿斯哼了一声。

“谁知道,反正有钱拿就行。”阿勒斯伸了个懒腰。

“当然——”奈乌斯拖腔拖调地说,“她到年龄但不退休,他就省下了婚礼和嫁妆的钱……”

“你是说贿赂来一个丈夫的钱。”马里奥鲁斯嬉笑道。

“不如拿这钱贿赂贿赂我们,免得谁又想着刺……”奈乌斯适时吞下了最后那个词。

埃涅阿斯咬住舌头让自己不要发出声音来,抓紧匕首和木头。他不知道自己在失望什么,那条盘上他的蛇在幻化成某种记忆,那记忆来自一具更温暖的身体,戴着紫红绳冠……他狠狠刻着木头。我会去赴宴,我会去看你被人困在金笼子里,而我会自由的,我还有……六年零十六天。

“请您把头巾拨开一点。”石匠说。

拉维尼亚用了全部力气抬起手,为塑像坐了太久没动就是这样,艰难地把头巾往脸侧拨了拨,检查脖子和胸部依然被布料的宽松褶皱遮掩。“没事的,他们只要雕你的头像,再安到制式的维斯塔贞女身像上去6。”马提乌斯当时说。但被人如此打量,实在让首席贞女感到不安。伊想起贞女之家花园里陈列的历代首席贞女雕像,她们每一个都看起来如此自信。能不能把我的头——我真正的头安到制式的维斯塔贞女身体上去?

“我愿意出钱,马提乌斯。”哥哥提议这事时,拉维尼亚正在检查给科涅尼亚做的新长袍,小贞女们似乎全都长得飞快,“但是不要给我塑像。”

“哦,小妹妹,但是脸面就是一切。”

而你的脸面是我,拉维尼亚苦涩地想。刚逮捕处死了一批人,现在是时候展现一点怀柔手段了。“我们的生日还有几个月呢。”

“等哪个小团体去乡下的别墅密谋一个夏天再办吗?”马提乌斯摇摇头,“还是现在找理由喂军队一点东西的好。”自那天以后他再也没有提过凯旋宴会和首席贞女神圣性的可疑之处,事情似乎再次一切照常了。

“但是独裁官就要去东部行省巡游了,不是吗?”拉维尼亚剪掉一个线头。 “我留在罗马看家。”也许是因为伊的剪刀,他无意识地拨了拨额前的头发,露出了一点发际上的伤疤,“说什么’帝国的疆域又不只是罗马‘,这时候如果我们都不在罗马还不知道谁会趁虚而入呢。” 拉维尼亚想起给他额头拆线的那天,伊剪刀冰冷的弧度贴着大祭司的额头,刀锋寻找挑开缝线的角度。他闭着双眼,轻松地抱怨是不是留疤了。拉维尼亚低头看着手里的剪刀和织物,如果那个时候自己一剪刀捅过去……但是伊突然感觉无法承受,如同哥哥几乎被刺杀那天,眼前发黑身体发冷,剪刀卡在手上勒得有些发痛。

“再说,再过几个月你也不会退休的,你知道。”孪生哥哥走近把双手放在伊肩膀上,“只要塑这一次以后全国都会从你雕像的样子记得你。”他说得好像这是什么好事。

在需要的时候石匠们可以照着那尊雕像雕出复制品来分发给各个城市,他们会以为我有制式的维斯塔首席贞女身体……拉维尼亚最后一次坐在石匠的工作室里时,依然在问自己,这是好事吗?

“好了。”石匠搓搓手上的碎屑——拉维尼亚不禁想起哥哥在农神节搓手的样子(“那就得给你找个丈夫……”),“您要看看吗?我还可以再做一些修改。”

首席贞女摇摇头,自奥古斯都以来官方造像都十分美化,无论那块大理石上雕着什么都与伊本人没有太大关系。伊扶着扶手站起身来,等着四肢再次醒转来,然后离开工作室。

“喂,你!”

埃涅阿斯在城门口被拦下,当然,这次他遇到的不是好脾气的阿斯佩尔了。

“你有带武器进城的许可证吗?”

好吧,看来刺杀事件以后他们突然想起来检查这玩意了。埃涅阿斯解下腰上的匕首,摸索新刀柄上的雕刻:“这个是……”他下定决心,“这是礼物。献给首席贞女大人的生日礼物。”那我是什么?一把自残用的匕首?某个过去的声音说。他几乎要笑出来了,这将是绝佳的讽刺。

“那你也不能带进去!”卫兵把矛在地上顿了顿,好像要强调他在此时此地的权威。

“哥们,算了。”另一个卫兵认出来匕首形状是军队的制式,“都是当兵的,想求个平安,嘿?你可以把它放到那个箱子里去,等会会把礼物一起拉进去的。”

在卫兵们密切的注视下,埃涅阿斯把他的木柄匕首放在那些精致的盒子和陶瓶之间。现在他得支钱从装备部门再买一把新匕首了,他愤愤然拉拉腰带更加确定地往城里走,今天他一定要吃回本。

宴会厅像农神节那次一样摆着一列列躺椅,仅仅是靠上去,埃涅阿斯就突然感觉有些不消化。“什么时候上菜啊!”马克西姆抱怨道。

“小子,你也该知道流程了,什么重要人物要讲话,还有一堆诸如此类的猴戏……”奈乌斯打着呵欠。

“……我们感谢她为国三十年的服务,也感谢她决定不退休,继续为罗马的社稷祈福……”大祭司的演讲还在继续。“我哥哥今天已经威胁过我,用你。”某个和大祭司很像的声音曾经说过。埃涅阿斯往那个方向看去,想首席贞女是否真能做主这个决定。

与农神节不同的是,拉维尼亚这次作全套祭司打扮,紫红镶边的白头巾在下巴上用饰针扣紧,没有在上菜而是靠在上首的一张躺椅上,看起来心思在别处——和他们上一次见面时一样。他觉得耳朵后面有些发热,在躺椅上扭了扭身子。首席贞女看过来,埃涅阿斯低头暗骂。这个春天他在工地上几乎把每件罩衫的肩膀都磨破了,今天他只好穿了最后一件好罩衫——那件他舍不得穿但终于送去洗衣坊漂洗过的蓝色衣服,跟他一块坐在末等席的同袍们多穿着未染色的罩衫,军队发的标准样式。“我在这当什么孔雀7 呢?”他绝望地想,抬起头来看到拉维尼亚望来的眼睛透着喜悦,伊的脸突然活泛起来,全城绝没有这样的雕像——涂过色或没有涂过色的。

他在这里,也许他不再为上次生气了……拉维尼亚支起身来,放下脚去摸索地上的便鞋,又停住了。在这么多人的场合?伊问自己。

“我很久没见你这么高兴了。”马提乌斯说,“来见过韦斯巴芗将军,他刚从非洲回来。”

“您好。”拉维尼亚低头行礼。

“您太抬举我了。”他满脸笑纹,看起来已经过了费心掩饰秃头的年纪,“我的军旅生涯早就结束啦。”

马提乌斯回道:“我们都听说过,您在征服不列颠尼亚的时候……”

某个名词让拉维尼亚捏住长袍侧边。我们所做的一切都会给别人带来后果,伊默念。

“拙荆要我代她向您问候,她身体抱恙不能前来……”

“嘁。”过了一会,韦斯巴芗已经退回自己的座位,某位元老端着酒杯凑过来跟马提乌斯说:“那个卖骡子的乡巴佬8,现在正跟小安东尼亚的秘书女奴9打得火热……”

现在元老院忙着用这类八卦说服大祭司他们缺乏野心。整场宴会上都是这样无足轻重的事情。

埃涅阿斯斜眼看看上首的座位,那些找首席贞女说话的男人们都穿着元老镶紫红边的白色托加袍,和伊紫红边的白头巾非常搭配。“如果她退休了,大祭司就要花婚礼和嫁妆的钱。”他出神地喃喃道。

“但是她没有,所以该我们吃点!”阿勒斯兴高采烈端着一个大盘子不知从哪冒出来,“我去元老们那边偷了剩下的烤孔雀!”装饰用的孔雀皮和尾羽还在盘子里,肉已经被吃了大半了——也许这就是为什么无人在意希腊佬的这次犯上之举,长满蓝色羽毛的皮里只有空空的胸骨狰狞地露出来。

埃涅阿斯低头看自己身上的蓝色,感觉更加不自在,尽管这蓝色比孔雀羽毛暗沉很多。他没有吃下多少东西,也喝不下赫克特搞来的好酒,认定是罗马躺椅让他消化不良。“等我退休了我绝不在我家放躺椅。”他暗自发誓,但眼下只好用别的方式消耗食物。“好小子,再多吃点。”他一直鼓励马克西姆。这十六岁的埃塞俄比亚少年手脚愈发细长,胃口惊人,末了他们鼓动他再抓一把杏干。“好了,别让他吐出来。”劳留斯紧张地说,“马克西姆,我带你回军营去。”

反正宴会已经基本结束了,他们于是都起身往外走。快到宫门口时,埃涅阿斯隔着门洞看了看——现在他能在这座城市辨别某些方向了,比如他能看到他们每天上工的朱庇特神庙,首席贞女曾经坐在那个台阶上说……他突然感觉到自己蓝色衣服下的胸腔饱满,还没有像那孔雀一样被掏空。

那匕首。一把自残用的匕首。他转头往回跑:“我忘了点东西,你们先走!”在宴会中卫兵们的确抬了些箱子进去,埃涅阿斯向他知道的每个神祈祷还来得及把匕首偷回来。

众神令他失望了——或者并没有。宴会厅已经没有其他人了,现在他看到首席贞女坐在箱子旁的地上,把玩着什么东西。他走近一点,拉维尼亚还低着头看着匕首的木柄,上面勉强有一张戴绳冠的脸,脸以下只有一些盘旋的线条。伊拉开刀鞘,把手指靠近刀尖——

“别!”他想扑上去抓伊的手,但是有什么让他定在原地。

首席贞女只是用手指比了一下刀锋,抬起头来微笑:“我想我的皮肤认得这把匕首。”

那刀尖曾经很轻地划过织物和粘连的皮肉,他咽了一下唾沫。

伊把匕首收回简单的皮制刀鞘,再次摩挲刀柄上毫不写实、绝非罗马风格的人形,模糊想起克劳狄乌斯皇帝从不列颠尼亚带回来的某面战利品盾牌:“你这雕的是谁?”

“你猜。”那个微笑给了他一点勇气。

拉维尼亚的手指摩挲过木雕的三层绳冠:“我好丑,又难对付。”

“真的。”他蹲下说。

“你……”首席贞女作势要打他的手,又低头去看手上的匕首,“真的可以送给我吗?”

“你要我的匕首做什么?”他想起农神节的时候伊拒绝了同一把匕首。

拉维尼亚把匕首捧在胸前好像伊在地母祭祀时抱住牛胎,语气变得有些哀求:“我想、我想至少有一样你的东西。这是我三十六岁生日,让我至少有这个吧。”因为我已经不能有很多东西了。拉维尼亚没说出来。埃涅阿斯想,如果伊要给他钱,他夺回匕首就走。但是伊没有。

“像你说的,这是你生日,你可以有这个。”他站起身来,掸掸农神节收到的蓝色罩衫,很满意地感到某种平衡,“你还可以和我一块走走——如果你想的话。”他忙不迭地补上。

埃涅阿斯站在新落成的公共澡堂门口。首席贞女为澡堂捐了钱,伊的雕像于是立在这,涂了彩色,但看起来不太对劲。

“在看什么呢?”拉维尼亚来了,绳冠已经取下,披着灰色头巾,穿着他们第二次见面时的那件粗布袍子——伊说在五月底披斗篷会太奇怪了,便回去换了衣服。他揶揄地打量雕像胸部的弧线,又转头去看拉维尼亚,暗自回忆粗布遮掩下的躯体。

伊脸红了:“只有头是我的,石匠一定美化过了。身体是批量生产的——别看了!”伊把手臂抱在胸前。

“美化吗?”埃涅阿斯看看雕像严厉的面孔,转头向身旁的人,“可是我已经看过更好的了。”

拉维尼亚拉了拉头巾来遮脸上的红晕,伊的嘴唇微微张开。公共澡堂门口人来人往,箭手预感在事情不可挽回之前必须有什么来打破这一刻——

“我是说我雕的比这个好。”

“滚。”首席贞女大人三十年来终于说出了一句粗话。  

1 都是上一章中在行刺未遂案(在历史上,是皮索案)中受牵连死去的人。

2 Pons Sublicius,罗马城最古老的桥。

3 希腊历史学家Dionysius 的记载是说草人节扔草人的有祭司们、贞女们、执政官和罗马公民代表,普鲁塔克的记载提到朱庇特的祭司也在场,奥维德在 Festus 中仅提到维斯塔贞女进行这一仪式,此处模糊处理。

4 此处指罗马里,一罗马里约为1479米。

5 罗马附近的奥斯提亚海港因泥沙淤积堵塞,克劳狄乌斯时期于是兴修了新的港口。

6 许多罗马雕像都是如此生产,头可替换。

7 罗马孔雀来源印度。在竞技场的动物表演有时起当代动物园的作用,孔雀被认为是天后朱诺的代表动物,在朱诺神庙养了几只孔雀。罗马宴席也会以孔雀入菜,马赛克和壁画上也能看到孔雀装饰。

8 韦斯巴芗在公元43年入侵不列颠尼亚的奥古斯塔第二军团中任副将(legate),立下许多战功。在公元51年任执政官,随后退休。公元63年,他被派往非洲行省任总督,此期间他财务状况严重,不得不将房产抵押与兄弟借债。为了解决债务问题,他开始投入骡子贸易,被当时人称为 mulio (赶骡的人)。公元 65 年,在历史上他陪尼禄巡游希腊,此处我篡改历史让他登场。他的原配妻子大多米提拉在他于公元69年登基之前去世,卒年不详。

9 安东尼亚•卡尼丝(Antonia Caenis),曾是克劳狄乌斯的母亲小安东尼亚的女奴秘书。她与韦斯巴芗先是情人,后来作了他的妾。他们可能在公元65年就已经开始往来。韦斯巴芗在原配过世后没有再娶妻,在他登基后,卡尼丝除了称号以外一切与皇后尊仪无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