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诸葛家,世代从戎。
到了这代,诸葛青横空出世。他从小扎着马步苦练功夫,长大后却决心弃武从文。
他说这天下最需要风花雪月。
于是诸葛青志得意满地进京赶考。会试中选,殿试榜首,一切都那么顺风顺水。
长安读书人对他赞不绝口,说是继三年前的状元王也后最有才气的一位。就是诸葛青的文章稍微俗了那么一点,还是王也更胜一筹。
王也在中书省担了个虚职。其他文官觉得他有本事,起草文书都要他过目。王也要么说言之有理,要么说公道大明,总之没一句数落的。
诸葛青被人压了一头,开始还挺不服气,特意找来王也殿试的文章拜读一番。
好家伙。
文采斐然,行云流水。别人引经据典,他自己就是未来的经和典。完了字还特别好看。
诸葛青想,人生在世棋逢对手,因缘际会同他当个朋友也不错。
恰逢王也生辰,卫国王爷设宴摆酒席,广邀天下读书人品茶论道。
诸葛青也去了。
王也和那群文官在院子里,跟屋子隔了一扇长长的屏风。
诸葛青本打算同王也交谈一二。他从走廊经过,正好听见那群人说话。
有个文官把诸葛青的文章拿给王也看。
王也读完,声调毫无起伏地评价:“还成吧,挺好的。”
诸葛青跨出屏风的脚停了,一甩袖子回头就走。
他心想,好你个王也,评价那群酸了吧唧又臭又长的公文为辞顺理正,到我这儿就一句还成吧,How dare you.
夜黑风高。
诸葛青一身夜行衣蹲在王也屋顶上。
诸葛青文武双全,轻功尤其出色,走在屋顶上瓦片都不响一声。家学渊源现在全用来当贼,可以说是祖上积德。
他倒挂屋檐,刚想戳破窗户纸,就听到震天响的呼噜声。诸葛青给听愣了,他想王也这才二十多岁就这么虚啦。
他带着那点嫌弃往窗上戳了个洞。
一抹月光落在王也案头。
毛笔、镇纸摆得乱七八糟,蹭了一台面墨迹。桌子中间倒是整齐地码了几张纸,洋洋洒洒写满了字。
这就是诸葛青此行的目的。
王也这人蛮有意思,文章很好,但写得很少。没有师傅,也不爱用功,一身诗骨宛若天成,随手泼墨便能造就万千气象。
可惜,他自进翰林院后就没传出过新文章。
诸葛青哪能服气,非得找到王也近作,同他论个高下。
等诸葛青卷着那几张纸回到自己府上,已是五更。
他点了蜡烛,挑灯夜读。
影子和烛火一起映在帐幔上,摇摇晃晃。
屋内唯余翻页声。
后来暖光白了,影子淡了,蜡烛烧得只剩下短短的一截。
诸葛青读了两遍,抬笔在文章末尾写下一句话。
天刚蒙蒙亮。
卫国王爷府门前围着不少人。
“嚷嚷什么呢都!”管事的人不耐烦地开门教训。
路人把门前石阶上的那叠纸拿起来,递给管事的,问:“这是你们家三少爷的文章吧?”
又有人凑热闹:“嗨谁不知道你们三少爷的文章是个宝啊,我们都没敢随便翻。”
管事儿的一看字迹,大惊失色,这可不就是王也的嘛。
说曹操曹操到。他刚想把人都打发走,正主就来了。
“大清早的吵什么呢?”王也打着哈欠,蓬头垢面地蹓跶过来。
管事儿的问:“三少爷您文章怎么在大门口呢?”
王也也纳闷儿啊。
他还没琢磨出个头绪,混在人群中的一个书生就期期艾艾地插嘴:“平时也不见您的新墨宝,这次可否能借来赏阅一番呐?”
王也嘟囔了句“算了这篇看了也没事儿”,然后对着人说:“成吧,看完还回来啊。别见天儿抢我文章,都被撕烂了,我誊起来手不酸的啊?”
书生喜出望外,赶忙答应。
僧多肉少,求知若渴的人哪能等得急。他们也不管前后顺序,一人一张地看了起来。
一盏茶的功夫,有个书生突然大叫一声:“你、你们看啊!”
大家伙凑过去,齐声朗读文末的朱笔小字——
“不过如此。”
当日下午,诸葛青随伴出行,去平康里的妓馆玩乐。
雅间里纱幔低垂,散着脂粉的幽香。
几个同期的翰林院学士与清倌嬉笑打闹,莺声燕语。
诸葛青没那么好兴致,一个人坐在窗边,支着头赏花。
有人跟他搭话,说:“诸葛老弟知道今早卫国王府的事儿不?”
那妓馆邻着树,枝桠恰好伸进窗里,桃花在诸葛青的耳旁含苞待放。
他漫不经心地回答:“不知。是何事?”
那人神秘兮兮地讲:“王三少的文章不知被谁偷走了,批注‘不过如此’之后又还了回去。”
诸葛青答:“那可真是奇事啊。”
那人一边跟姑娘亲昵,一边饶有兴致地说:“那文章大家都看了,写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诸葛老弟,你说那人为什么只评‘不过如此’啊?难不成是恼羞成怒?”
窗外熙熙攘攘,衬得诸葛青有些寂寞。
他把那根桃花枝推出窗框,看它凭空绽放于红尘间,叹息道:
“谁知道呢。可能是因为王三少的文章辜负了月光吧。”
王也的文章三番两次窃而复还。头两次还到门口,后几次还到屋里。还稿时有赤字评注,总之不是好话。
天下读书人眼巴巴地等,却再没机会看着。
卫国王府兵也布了,陷阱也造了,文稿也锁了,还是能被偷。
王也无法,只好把文章压枕头底下睡觉。
他有心事,他睡不着,他回忆自己到底惹上了谁。
忽而,一阵妖风刮过,支着窗的杆儿掉了,木窗撞击墙壁发出“嘭”的一声。
屋内又变得很静。
床帐上渐渐显出一人高的黑影。
王也一骨碌坐了起来,也不害怕,挠了挠头试图搭话。
“兄弟,咱聊聊?”
黑影站住了,没有继续靠近,也不说话。
王也又说:“我不报官抓你,就跟你聊两句,成不?”
“聊什么?”
那黑影回答。声音端得是珠圆玉润,像院子里盛满水的竹筒敲击石头。
王也听了有点心痒,他掏了掏耳朵,憨笑一声,又说:
“我也不绕圈子,就想问问您为什么要偷我文章。”
“听闻长安王三少生就文骨,当世无人能出其右,便想来讨教讨教。”
“嘿,就这么个讨教法?用偷的总不是办法嘛。这样,您明天白天来,我一定接待。”
“要不是王三少从不将文章抛于市井,鄙人又怎会出此下策。偷都偷了,再由暗转明,我不要脸的啊?”
王也腹诽,那您可不就是不要脸嘛。但他赤手空拳哪里打得过这神出鬼没的人,只好顺着他的话说:
“行行,讨教讨教,但您都说了我文章不过如此,那就请高抬贵手别再拿了,眼不见为净哈。”
黑影仿佛被王也的话噎了一下,直接把寝室入口矮柜上的玉花瓶给碎了。砸完跺跺脚就消失了。
王也心想,嚯,这人脾气还挺大。也不知道到底谁才该生气。
他又把窗户支起来。
早春的夜风挺凉,掺着几丝淡淡的杏花香。
“喂!别再来了,有些东西是不该看的!我为您好呐!”
王也对着空无一人的院子叫了一声。
树枝颤抖,枯叶打着转儿落到池塘里,漾起一圈涟漪。
王也叹了口气,挠挠肚皮倒头睡了。
第二天,王也起床,发现自己案头的镇纸下压着一张纸。
落笔浑厚,拐角婀娜,笔锋潇洒。
不是王也的字迹。
上面又写了四个字——
我偏要看。
正是人间三月天,卫国王府内池塘的冰开始化了。
阖府上下百来号人全挤在正厅门口,眼珠子盯着屋檐下筑巢的燕子,耳朵竖起来听王卫国父子俩的八卦。
可真是父慈子孝啊。他们想。
王也跪在他爹王卫国跟前,一磕头,义正言辞地说:“孩儿不孝,引来如此逆贼,为了府内大家的安全,孩儿决定离开长安四海云游!”
王卫国端茶的手一抖,震声道:“说什么混账话!守卫不够可以加,人不在府上谁能保证你安全呐?”
王也本想来点煽情的,可脸皱成了一朵老菊花,眼泪愣是半滴没有,只好继续长吁短叹愁眉苦脸。
王卫国瞧他这样子,好声好气地商量:“本王去求皇上派点两个禁军来,你别走了。”
王也眼睛一亮,抬头反驳:“您当年还是将军的时候,打遍禁军无敌手。眼下连您都抓不住那小贼,那禁军来也没用呐。”
王卫国被捧得有点飘。
王也嘿嘿一笑,口出狂言:“还是说您承认自己老了不中用啦?”
听壁角的下人们倒吸一口凉气。
王卫国深呼吸,呷了一口茶,平地拔起一声中气十足的怒吼:
“滚!”
茶叶渣滓混着口水被喷到地上。
“得嘞!孩儿这就滚!”
王也喜上眉梢,回屋打包行李。他随身物件不多,大部分都是手稿,整整齐齐地被码在箱子里。
他环顾一圈自个儿住了二十多年的房间,然后被那张两个时辰前才出现的纸吸引了注意力。
王也真不知道那人是来克他的,还是来帮他的。
行李打包完了,他懒得拆,就把那张纸叠了两下揣在胸前的口袋里。
王也伸了个懒腰,思忖:罢了,要真跟来,看就看吧。
诸葛青去中书省办事儿,里里外外逛了一圈没见着王也。
他问人打听:“王也王主书人呐?”
那人回:“王主书今早上书告老还乡了。”
诸葛青说:“啊,王主书这不才二十又六?”
那人又回:“王主书说自己都这个年纪了还未做出过任何政绩,心中有愧,决意让位给其他能人贤士。”
诸葛青认真思索了一会儿,抬手将官帽一脱,轻飘飘留下一句:
“也是,正经人谁上值啊。”
王也出了长安往东去。他赁了一条船,顺着黄河往下游漂。
他白日埋头写写划划,入夜了就把船系在岸边的树上,在一片水声中起起伏伏,酣然大梦。
一个满月夜。
月光洒满江面,波光粼粼。水路两边栽满了桃树李树。
王也用来固定的绳圈被神不知鬼不觉地解开。那艘小船便顺着水流,荡开河面上的粉白花瓣,泊向远处。
船体一沉。王也乍然惊醒。
他隔了层布幔,睡眼惺忪地望向船头模模糊糊的人影,然后又躺了回去。
“来啦。动静这么大,不像您一贯的风格啊。”
诸葛青堪堪避过脚边的桃花枝,在船头坐下。
“哦?我什么风格啊?”
“百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诸葛青的笑意凝固在脸上,微微睁开眼睛,冷淡地回:“王三少别是讽刺我吧。”
“字如其人呐。”
王也还有点困,翻身起来点燃烛灯,抄起葫芦喝了一大口水,抹了把嘴,继续说:“您本是这么个人,现下却追到我的船头。哎,不像您一贯的风格啊。”
“吱呀”一声,船底擦过河滩,惊动了岸边的垂枝。
花瓣抚过诸葛青的脸,颊上的温度蒸干残留的露水。
诸葛青的脸藏在夜色里看不真切,心里却实打实地被挠了一下。他故意压着嗓子扯开话题:“喂,你写出后文了没?”
“没呢,哪儿那么好写。”王也翻出一块茶饼,煮水煎茶,“都让您别看了。”
“这世上除了你我二人还有谁能看明白?”
诸葛青语调里带着矜骄,王也听笑了,感觉这人跟小孩儿似的。他有意顺着对方,不信似的问:“那您说说,我写了什么?”
诸葛青弯腰,伸手搅碎那轮水中明月,答:“你写‘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是还不是?”
茶壶里的水开始咕嘟咕嘟地冒泡。王也掰了一小块茶饼,放入壶中,专心致志地搅动,用鼻子应了一声。
诸葛青接着道:“你寻求天地之真理,万物之始源,并企图演算出世间万物不变的规律。是还不是?”
王也拿木勺敲了敲壶边,沉静道:“万物的规律,我哪有这本事。算算人罢了。”
“是了。你可知为何我评你文章‘不过如此’?”诸葛青问。
原来在这儿等着我呢,王也想。他使了个心眼,偏偏不回话。
诸葛青也梗着脖子不讲了。
水声哗哗。
不一会儿,船舱内传来馥郁的茶香,熏得诸葛青又面热起来。
他想,这王也怎么这样啊。行吧,我诸葛某人自讨没趣不如立马告辞。
诸葛青刚站起身,船舱前的两片布幔间就伸出一只手,握着一杯冒着热气的茶。
“您边喝茶边说吧。在下洗耳恭听。”
于是诸葛青捧着那杯茶又坐下了。
王也很会泡茶,入口温和,回味甘冽。诸葛青被一杯粗茶哄好了脾气,终于舍得开口:
“我的确很钦佩你。我写不出你写的东西,我也没有胆量去说那些不可说的东西。但我并不觉得自己逊你一筹。人不是月亮。月升月落,亘古不变,而人间多是无常。”
“是。人世无常,纷纷扰扰。”
“你能算出世间大势,但你算不出其中每个人的生死离合。人只活一辈子,其中最重要的不过是一个‘情’字。时移事迁与我何干,我要写情爱离愁、写嬉笑怒骂、写美丽光景,我要写尽天下风流。”
“好一个写尽天下风流。”王也放下茶盏,鼓掌,“你让我想起一个人。”
“谁?”
“去年殿试的榜首,诸葛青。我虽与他缘悭一面,但读过他的文章。你们应该很聊得来。”
诸葛青心如擂鼓,状似不经意地问:“他是个怎样的人?”
王也沉吟了一会儿,说:“潇洒倜傥,才情绝艳。”
诸葛青一边窃喜一边在心里暗骂,你明明人前说的是“还成吧”,怎么人后就改口啊。
船行十余里,又近岸边。
诸葛青将脚边的桃花枝插回泥土里,努了努嘴,总结道:
“你看到了所有人,却没把任何人放在眼里。我甘愿随世道沉浮,但要纵情高歌。我是多情,而你是无情。”
他本打算将空杯放置布幔前,怎料王也在里面看到他的动作探手来接,宽大的手掌包住诸葛青的五指。
温热的碰上微凉的,一触即分。
瓷茶杯掉在船板上,磕掉一个角。
王也屈指搔了搔下巴,略微不自在地说:“那个,您是不是每次见我都要打坏我一样东西啊?”
诸葛青不认账,同他分辩:“这次明明是你打碎的。”
他们又不讲话了,开始听彼此的呼吸声。
茶有余香缭绕。
或许是乏了,或许是醉了。没有边际的黑夜和不断重复的水声搞得他们头脑发昏。
半晌,诸葛青讷讷道:“你给我一张纸可好。”
他本是说给自己听的,可暧昧的春风将那声如蚊呐的一句送进了王也的耳朵里。
王也不动声色地递出一张白纸。
诸葛青捻起纸张,沉默许久。
他写过无数妙言佳句,此刻空对明月,竟一时不知该书点什么好。
他把白纸对折,再对折。然后放了回去。
王也展开,想问人这是什么意思。一抬头,那人已经走了。
夜还很长。
月色泠泠,流水潺潺,永不止息。
诸葛青就近找了间客栈歇息。一闭上眼就是那张白纸,那双手,那个人。
他辗转反侧,他心猿意马。
他想,我折月光入纸张,应是许了一段情的罢。
王也路过蒲州,下船去城里补点吃食。
他经过一片闹市,街道两侧立着红墙酒肆,头顶的飞檐一个顶着另一个。马车声和叫卖声不绝于耳。
在高高挂起的绸缎、珠宝和灯笼中,王也的身影若隐若现。
他这人垮是垮了点儿,身上总有股从容的气质,非富即贵。商贩的手就没从他衣服上下来过。
“诶——诶——您别扯了!下次一定光顾!我赶时、别扯了!衣服坏了我就两件!”
他正跟卖胭脂的纠缠,一抹红色倩影就跟蝴蝶似的扑进他怀里。
发簪流苏摇晃碰撞,发出清脆的声音。
纱裙在空中飘扬。
王也瞪大了眼睛。他的脸颊挤着一片滑嫩柔软的皮肤。
他哪敢怠慢,立马把人给扶正了。
恍惚间,一股馥郁的香气萦绕在王也鼻头,他没忍住,直直对着人脸打了个喷嚏。
那人赶忙推开他,但还是没能来得及,粉雕玉琢的脸被喷个正着。
那卖胭脂的也不敢吱声了,退到一边偷偷瞧这对冤家。
“内什么、阿嚏!内什么姑娘,对不住啊,这胭脂铺和你身上香粉的味儿太冲了。”
王也又打了几个喷嚏,方才皱皱鼻子,抬头打量眼前的妙人。
头发靛青,面若桃花,穿着水红色襦裙,是平淡无奇的世间百景图中唯一浓墨重彩的那笔。
这位绝世美人正用袖子狠狠擦自己的脸。
有了这一遭,王也也顾不上问人为什么往自己身上撞,张口便是:
“实在是不好意思啊,这样吧,姑娘您看这街上有什么喜欢的,随便挑,我给您买了当作补偿。”
美人隐有怒色,本想转身离去,又气不过似的胡乱指了个方向,别过脸去不看王也了。
王也话不多说,买了把最贵的,毕恭毕敬地给人递了过去——
一把空白折扇。紫花湘妃竹,扇骨讲究。
那美人这才知道自己随手一指指的是折扇铺子。
他青葱般的手指利落一晃,扇面哗的展开。一举一动皆是与繁冗装束毫不相衬的飒爽飞扬。
“且饶了你这一回。”他说。
王也一听这声音,全明白了。
他瞬时心潮澎湃,想抓住那缠了他好多日的人,哪知那人反而欺身而上,将他抱个满怀。
怎么、怎么又来啊?王也两眼一黑。
“咱们可是老相好了,这扇子你可别要回去啊?”诸葛青在他耳边说小话,“王三少,回见呐。”
诸葛青一哂,小鹿般轻巧地溜走了。
人来人往,车水马龙。
王也望着诸葛青消失的方向,心想,他这到底是欠了什么债啊。
日照中天。
王也在一家馆子里用完午饭,招小二准备付账。他掏了掏左袖,又掏了掏右袖,神色逐渐凝固。
店小二觉着不对,朝酒馆门卫挤了挤眼睛,阴阳怪气地说:“这位客官,您不是想吃白食吧?”
两个五大三粗的壮汉缓缓围了上来。
王也急出一脑门的汗,尴尬地打着哈哈:“诶,您再让我找找……”
店小二这种人见多了,没好气儿地说:“行,您管您找,我们管我们教训人。弟兄们,上吧。”
这世道竟如此险恶!王也长吁短叹,觉得自己今天可能真要栽在这儿了。眼看那拳头就要砸上王也优越的鼻梁骨,一个让他恨得牙痒痒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哎呀!王兄!不是说好今天我做东,怎么你自己先吃上了?”
劲风扑面,铁拳在王也鼻尖前停住了,相差毫厘。
王也回头,看到诸葛青那张玩世不恭的笑脸。步伐不紧不慢,一副看戏的混账模样。
那人换下女装,身着玄色窄袖长袍,美如冠玉,身形挺拔似翠竹。
“多少钱?”诸葛青问。
“二十文。”店小二笑得谄媚。
他从袖子里摸出半吊铜板,放到店小二的手上,把人打发走了。接着一甩袍子,迤迤然坐到王也身旁。
酒肆喧嚣,他们这桌静得诡异。
“这下你可欠我二十文啊。”诸葛青轻佻地说,顺手给自己倒了杯茶。他被日光照着,竟还生出些岁月静好的意思。
王也斜睨他一眼,劫走他倒好的茶,猛灌一口,又把茶杯重重地拍回桌上。
“生气啦?”诸葛青不动声色地又倒一杯。他也不喝,双手交叠撑着脑袋打量对方。
“您这贼喊捉贼,玩得还开心?”王也语气沉静,黑幽幽的眼睛古井无波。
茶杯里有诸葛青面孔的倒影,他薄薄的嘴唇一张一合。
“我怎么啦?”
“还跟这儿装呐。说吧,什么时候拿的。”
诸葛青吐了吐舌头,说:“往你怀里扑的时候。”
“原来如此啊。”毫不意外的口气。
王也面无表情,像一个入定的老僧,无悲无喜。
诸葛青不知怎的背后寒毛直竖。
王也盯着自己放在台面上的手。展开,握拳,再展开。
深吸一口气——
脆生生地往人后脑勺上呼了一巴掌。
诸葛青人傻了。
王也捏住他后脖颈把人拽起来,另一只手戳他额头,疾言厉色地发作:
“拿我文章也就算了,现在钱袋都敢拿?可真是出息了!您是不是觉得耍我特好玩儿啊?我跟您什么仇什么怨呐,值得您跑这一趟两趟三趟的,啊?您倒是给我说道说道,说不出个道理我今天就非得教教您怎么做人!”
他骂得酣畅淋漓,唾沫星子飞了一地。
诸葛青哪经得起王也这么凶他,吓得肩膀一耸,慌慌张张地什么都听不进。只能听见王也让他讲道理,讲他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缠着他。
可是这哪有什么道理。
诸葛青自己也没想明白,脸倒是红了,眼睛瞪得老大,亮晶晶的。
王也也不是真想拿诸葛青如何,他就是觉得这毛病得改。这回是遇上他了无事则已,那万一遇上别人了呢?被抓了可不得被好一顿毒打。但这人吧……
王也看诸葛青这副表情,心里又没了脾气。
不过是被骂两句,就摆出这副被欺负了的样子。给谁看呢?
难搞。
王也吐出一口浊气,额前碎发飘动。
算了,来日再议吧。
正好他也讲累了,松开手,喝口茶给自己顺顺气儿。
“诶,你怎么称……”
王也润完嗓子,打算跟人好好聊聊。没想到就一口茶的功夫,人又不见了。
他拳头好硬。他想刚刚怎么没把这人打一顿呢。
过了一会儿,从窗口扔进来一块包着手帕的石头,恰好落在桌上。
王也心想这又是玩儿的哪出啊。
他展开手帕,上面写着一行字——
你欠我二十文钱。晚上去西市典当铺找我。
没有落款。
王也这才猛然想起,靠啊,那小子钱袋还没还回来。
月上枝头,原本热闹的都沉寂下来,只有西市像一把烟花在黑暗中绽开。
西市是夜市。房屋之间张灯结彩,灯火辉煌宛若白昼。小鼓笙箫听得人心痒腿软。
在一片靡靡之音中,王也找到了典当铺。
与其说是铺,不如说是楼,在四周平矮建筑的衬托下,显得格外突兀。
晚风袭来,王也伸长脖子望去,那楼最高层的尖顶仿佛能扎进月亮里。
当铺没有点灯,王也摸黑叩响门环。
一位老者迎了出来,告诉他“大少爷在顶楼等您”。
王也瞅着头顶一眼望不到头的重迭楼梯,感觉自己被掏空。他搓了把脸,在心里给自己打气:来都来了,小王也你能行。
他迈出了第一步。
回廊纵横交错,王也被迷宫吞没,偶尔露出半个身子。
行路乏味,王也神游中想起那声“少爷”,又回忆起那人平日里的穿着打扮,猜他家中应是非富即贵。
他不太明白那人为何要锲而不舍地跟着他。在长安的时候,他以为那人跟自己是同道中人。之后船上夜话,他方才知道并非如此。
他要走的路注定孤独艰险。而那人呢,任意妄为,兴致来了连贼都能做,这辈子就该登坐高台笑谈风月。
人生难逢知己。王也欣赏他,所以祝他好。
时间和空间的感知逐渐模糊,只有酸胀的腿脚提醒王也他已经爬了很久。他喘着气,汗如雨下,鬓发全都黏在脸上。
那人到底图什么呢?其实王也心里大约有数。
他猜测那人或许是想窥探天机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又或许是文人相轻与他较劲,还或许……
木头地板被踩得吱呀作响。
他脑海中闪过那晚的对话,那人说人活一辈子最重要的就是一个“情”字。
王也走过一个转角,回廊忽地开阔起来,只剩下一段笔直的路。
他擦了把额头上的汗,无声地笑了,他想真是什么样的人住什么样的楼——
这楼啊,等人切身体会到它难以登顶的高度,就已经下不去了。
王也走到尽头,面前是一扇雕花双开门。门内透出暖黄色的灯光。
他面对那人时总有一种进退两难的感觉。可王也是有选择权的。
他选择推开那扇门。
楼顶只有这一间房,十分宽敞。墙壁被数不清的木头抽屉替代,密密麻麻堆叠至天花板。
室内开着窗户,没点蜡烛,皎洁的月光铺在地板上。
依稀可见房间深处有一张很宽的桌子,诸葛青坐在柜台后面,正对着王也。
“可算把你等来了。”诸葛青说。
他换了一身月白色的袍子,胸前两肩绣了红蓝相间的绣球花,金线描边。
诸葛青语毕,打开折扇。他的肩膀动了一下,于是绣在他衣服上的花仿佛全活了。
室内似有暗香浮动。
王也盯着诸葛青红润的嘴唇,一会儿觉得他格外适合艳丽的颜色,一会儿又觉得他一天换三套衣服像只开屏的孔雀。
窗外传来一声鸟啼,王也一个激灵,大步走到柜台前,抄起桌上的茶壶暴风吸入,然后直截了当地问:“我钱袋呢?”
诸葛青眼睛一弯,没听见似的自顾自道:“这里是典当铺。你把欠我的二十文还了,抵在我这儿的钱袋自然还你。”
王也多少摸清了这人的脾性,也不多掰扯是非,就着他的话问:“那您想我怎么还呢?我可是一厘都没有了啊。”
“这简单。”诸葛青扇子一合,指向王也衣襟,“用你的文章换。”
王也跟着扇尖低头看,愣了片刻,再抬头时脸上还是那副洞悉一切的平静神色。
他说:“好。”
王也将胸口内袋里的那叠纸掏出来,一张一张地往桌上放,那些都是诸葛青偷过的。他每放一张,诸葛青就说一句“我不要”。
没多久,他的手里就快空了,只剩下两页文章和一张诸葛青送给他的空白纸张。
王也又往桌上放了一张纸。
诸葛青按捺不住,唰的一下伸手摁住王也胳膊,急急地说:“够了,我不要你还了,别再放了。”
他下了狠力,骨节泛白。
王也低垂着眼,不为所动地挣开他的手,闷声再放一张。
诸葛青气恼极了,煞白着脸,一巴掌拍散了台面上的文章。
“哗——”,纸张飞舞。
诸葛青隔着掉落的白纸,盯住王也深潭般的双眼,哑着嗓子开口:“我想问你一句后文怎么那么难。”
王也蹲下,把四散的纸张一点一点收回去,说:“你不该知道的。”
诸葛青走出柜台,蹲在王也面前,握住他的手,殷切地说:“我可以帮你的。”
王也拍了拍诸葛青的手背,把手抽出来,直起身子。
诸葛青还蹲在那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王也看着诸葛青那身漂亮的袍子皱起许多褶子,心肠终究还是硬不下去了,一边把人拉起来,一边低低地问:“你这里有笔墨吗?我给你那折扇写几个字吧。”
诸葛青垂着头,没理他。
王也想换个气氛,故意大咧咧地说:“怎么?看不上啊?小爷我这字儿还是挺金贵的哈。”
气氛更尴尬了。
王也忽觉心虚,随手捋了把诸葛青的头发,催促道:“委屈啦?行了,快去吧,亏不了你的。”
诸葛青沉着脸,一言不发地从柜子里拿出笔墨。
王也执笔,蘸墨,认认真真地在折扇上写了四个字。
他很少有正经八百的样子。脊梁作杆,血水为墨,他专注得仿佛是在对神明许愿。
诸葛青看入迷了。
待王也收势,将笔搁回笔山上,诸葛青才如梦初醒般低头——
他看到王也写“自在逍遥”。
于是他的眼眶红了。
王也写完抬头的那一瞬,心头一颤,几乎以为那人要哭。
但是诸葛青没有。
他轻轻地笑了,嘴角勾起弧度比纸还薄,像是在讥讽自己,又像是在责怪王也无情。
诸葛青是一只困在蛛网情丝里的蝴蝶,扑扇着翅膀东碰西撞到今天,发现自己如论如何也闯不出去之后,倒也放下了。
他想明白了,他得认。
夜很深了,外头朦朦胧胧的缠绵乐声缓缓止息。
窗户大开,诸葛青背后有明月高悬。
他沾了一身月华,伸手覆上王也手背,五指收紧,带着他的手一起旋动笔山。
原来这是个机关。王也心想。
“咔嗒”轻响。
轰然一声,似有惊雷掉落,整栋楼都颤动起来。屋壁的木抽屉一个接一个地打开,四周仿佛翻滚起原木色的波浪。齿轮机械的啮合声打在耳旁。
王也环顾八方,双目圆睁。
诸葛青岿然不动。
扬起的烟尘徐徐散去,抽屉里藏着的物什露出真面目。那是一整层楼的奇珍异宝,流光溢彩,仿佛能将昏暗的屋子点亮。
他们宛若身处真正的天上宫阙。
诸葛青直视王也的眼睛,说:“都给你。”
王也像是明白了什么,激动地想反驳,但诸葛青冷静地截住他的话头:
“我说我能帮你,不只是口头上客套。这些我的私库,都给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你想做什么了吗?”
“你是不是傻啊!”王也口不择言地吼他。
王也这辈子情绪都没那么起伏过,有一把火在他的胸腔里横冲直撞,将他的理智烧得噼啪作响。
“我们才认识多久?换做别人你也这样?我如果是骗你的呢?我现在要你的财,以后要你的命呢!你也给?!”
王也又惊又怒,死死攥住诸葛青的手臂,眼底有浅浅的红血丝。
“想要我的命啊?原来王三少还看不上我这些东西。”
“我不是……”
“正好,我也看不上。”
诸葛青一扫刚才的沉郁,眉眼弯弯,好像王也越生气他越得意。
“虽然这么说不太谦虚……王也,你我皆是人中龙凤,身外之物看得多了确实没什么稀奇的。你不是问我为什么要跟着你吗?”诸葛青指了指桌上的折扇,“因为我在你身边才是真的自在逍遥。”
坦坦荡荡地,诸葛青做了先低头的人。
王也注视诸葛青神采奕奕的眸子,努力平复呼吸,执拗地说:“你听我话,不值当的。”
诸葛青铁了心要跟王也犟到底,飞快地回:“我不爱算计那些,我只计较你对我是不是有情。”
王也移开了目光,看向窗外,说:“你说过我是无情,那便如此吧。”他顿了顿,似乎是觉得自己话说太重,“你是才华横溢的人,豪言壮语要写尽世间风流,何苦把自己绑在我身边。”
“这天下无尽风月,独独没有我的那一份,你让我拿什么去写?”
诸葛青不想再听王也拒绝,飞身上前抱住他,双足点地带着他从窗口蹿了出去。
王也什么都没反应过来。
他被温暖的身体拥抱着,顺着夜风的力道,轻盈地落在楼顶倾斜的青瓦上。
从这里看下去,门口值夜的人就跟蚂蚁一般大。
王也有些腿软。
诸葛青顽劣地笑,扶着王也坐下,开玩笑道:“你要是不答应我,我就把你一个人扔在这里。”
王也发出杀猪般的嚎叫:“别!您可别!我不要你的命你怎么搞我啊!”
他俩并排坐着,王也不太敢动,诸葛青脑袋靠在他肩上循循善诱:“你可以要的。”
王也顾不上害怕,猛地转头问:“你说什么?”
“我说,你可以要的。”诸葛青去拉王也的手,“但是我的命比较金贵,你得拿东西换。”
王也眉头紧锁,双目锐利,训他:“别拿这种事闹,你的命什么东西也不能换。”
诸葛青用鼻尖蹭王也的脸颊,贴在他耳边小声说:“可以换的。人生如四季,反正我一个凡夫俗子只晓得一晌贪欢,你给我一个春天,其余日子我都随你去。”
诸葛青的睫毛刷在王也脸上,有点痒。
王也精疲力竭,对着月亮怔愣。
他走了很长的路,生了一通气,先前因恐高而紧缩的神经也松弛下来。他的脑子变得很迟钝,只能捕捉到只字片语。
他想,那人怎么可以只要一个春天。
王也顿时卸力,大字状躺倒,勉强扯了扯嘴角说:“八年后,安禄山,洛阳改国换号,生灵涂炭。我只知道这么多了。”
“这样啊。”诸葛青应得轻飘飘,还有闲心理顺腰间玉佩的流苏。
王也瞧他悠哉悠哉的背影,心里嘀咕:这人到底是觉得事不关己,还是已经想到法子了?
王也被人牵着鼻子走了一晚,现下尘埃落定,心里多少起了些脾气。他咧出个登徒子般的笑,抬手抓了一把诸葛青的头发。
“下来吧你!”
诸葛青没有一点点防备,被拽得直往后倒。“砰”的一声,他的后脑勺撞到了什么东西,没有预想之中的疼痛,反而听见王也叫唤了一声。
诸葛青的脑袋枕在王也胸口。
“自作孽不可活。”王也呲牙咧嘴,“您这脑袋可真是跟您的脾气一样硬啊。”
诸葛青难得不跟他杠,调整了一下姿势,靠在王也肩上。这样能看清他的脸。
他们闹了一场,汗渐渐收了,身体沁出凉意。
王也佯装欣赏月亮,五指乱动,想搂一把怀中人的腰,面皮儿又有些薄。他纠结了一会儿,还是突破道德底线,视死如归般掐住了诸葛青的腰。
诸葛青被弄疼了,恶声恶气问:“你做什么?”
王也一惊,忙松开手,支支吾吾说:“没做什么。”
诸葛青眼珠子一转,瞬间明了,调笑:“想抱我啊?”
王也没吱声,一把圈住诸葛青的腰,不动了。
夜风微寒,他们又冒出一层汗。
他们维持了这个姿势好一会儿,久到身体相触的地方都麻了,还是没人叫停。
“那个……”王也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先前没来得及问,你叫什么啊?”
这话说出来他自己都觉得荒唐。他笑自己,又觉得心里从未如此满足。
诸葛青僵了一下,满肚子坏水儿开始翻腾,刚想开口说自己叫诸葛白,又怕王也起疑,于是只能拿自己发小的名字抵。
“我叫张楚岚。”诸葛青说。
王也原本打算去洛阳,但诸葛青想下江南,王也陪他。
暮春时节,草长莺飞。他们骑着两匹马同行,背景是青山远黛。
小径旁柳树摇曳,花团锦簇,延伸至远方。风一吹,柳叶花瓣飘得到处都是。
诸葛青把头发夹到耳朵后边,借着抬手的遮掩,偷偷瞟王也的侧脸。
王也看见了,觉得没了诸葛青的春光算不上风景。
马蹄嘚嘚。
诸葛青一颠一颠的,有些心不在焉。他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诸葛青总觉得王也是被自己骗到手的。他想问王也是不是真的心甘情愿,又不知如何开口。
“就这儿如何?歇两天,给你们家寄个信。”王也说。
他们前方有一座客栈。
诸葛青根本没看这客栈的样子,含混地“嗯”一声,翻身下马。他浑浑噩噩的,落地时候还崴了一下。
王也赶忙搀他,在他耳边叨念:“祖宗诶瞎想什么呢,摔着没?”
诸葛青摇了摇头,忽然有点恼,推开王也就进客栈院子里去了。
王也叹了一口气,无奈地挠头,拴好马跟了进去。他跨过门槛,抬眼就看见诸葛青倚在柜台旁等他。
诸葛青或许是觉得自己刚刚的确反复无常了些,乖乖朝王也笑了一下。
王也不禁往前走了两步,而后又转身退回门口,把客栈大门合上了。
满园春色。
当晚,烛火摇曳,素净的被褥被染上红光。
春风吹来,玉兰花香和檀木的味道混在一起,分外缱绻。
诸葛青和王也分别坐在屋子两头,一个在写家信,一个在演算天机。
诸葛青先写完,伸了个懒腰,拿着纸走到还在埋头的王也背后。
“老王……”
王也吓了一跳,下意识挡他写的东西,倏地转头看到诸葛青,心里大喊“不好”。
果不其然,诸葛青的脸色马上难看起来。
“不让我看?”他说。
王也起身,椅子腿摩擦地板发出刺耳的声音。
“不是,你听我说,我就……我没过脑子。”王也解释,“我没不想让你看,就是不太习惯。”
诸葛青心里有数是自己敏感,又不想让王也看出来,于是一撩袍子坐到床边,故作潇洒地翘起二郎腿,言笑晏晏:“老王呀,我逗你的,紧张什么。”
王也的神色没有变轻松,他搁下笔,挨着诸葛青坐下。
“下马崴了一下,脚踝有没有事?我看看。”
烛光在他黑色的眼仁里明明灭灭。
诸葛青面热起来,像是犯了错被人当场抓住的小孩子。
王也不等他回答,托住人膝盖把他的腿抬起来,脱掉鞋袜,然后微微侧身,让他踩着自己的大腿。
诸葛青想躲,又想让王也对他好,小巧圆润的脚趾不安地缩了缩,王也的裤子被抓出褶子。
王也专心检查诸葛青的脚踝,半途还是憋不住笑了一声。
诸葛青大窘,踢了一脚王也的肚子,虚张声势说:“不许笑,你再笑我走了。”
王也的手放在诸葛青的小腿上,好整以暇道:“哦?您准备哪儿去呀?”
诸葛青想了想,说:“我去找诸葛青。”
王也莫名,问:“你找他干嘛?”
诸葛青说:“你不是说我跟他聊得来嘛。想来总是般配的。”
王也抓紧诸葛青的腿,嚷嚷:“怎么就般配上了?那诸葛青写文章狗屁不通!”
“你写文章才狗屁不通!”诸葛青怒目圆睁,把脚收回来,远离王也坐到床头。
“不是,我说他你生什么气啊?”诸葛青的怒火来得过于真情实感,王也一时手足无措,“你们认识啊?”
“不认识。”诸葛青否认得干脆,“就……仰慕他才情绝艳,潇洒倜傥。”
王也听他这话,登时了然,拍拍身侧的床铺,让诸葛青过来。
诸葛青不肯。
王也不想跟他绕,上床把他抱过来跪坐在自己腿上,仰头看诸葛青。
“说吧,一路上心不在焉的,想什么呢?”
诸葛青一愣。
“想诸葛青?怪我当时夸他文章写得好?”
这下莫名其妙的人变成诸葛青了。
王也看他呆呆的样子以为自己说中了,接着道:“照您这么看,我遇上文章写得好的就得跟人走啊?这不胡闹呢。诸葛青文章是写得好,但我遇见的是你不是?”
诸葛青心里暖烘烘的,像有一条松软的狐狸尾巴盖在上面。他抬臂环住王也的脖子,笑盈盈地问:“那到底是诸葛青文章写得好,还是我写得好?”
王也老实说:“我没看过你写的文章啊。”
诸葛青不满意,咬了一口王也鼻尖,得寸进尺道:“你得分个高下。”
王也对诸葛青丝毫没有底线,毫不犹豫地回答:“我猜你写得好。”
诸葛青做作地谦虚:“可不敢乱猜,毕竟你没看过我写的文章。”
王也无语了,直接凑上去亲他。
小心翼翼地碰了一下,又马上分开。
他们放缓了呼吸,鼻息交融,轻轻眨眼。
王也觉得自己或许是吻到了天边的云。
两人之间的空气像是粘稠的漩涡,牵着他们不自觉地再次吻到一起。
诸葛青想要深一点,色色地伸舌头舔王也的唇瓣。王也呼吸骤然加重,捉住他的软舌纠缠,又长驱直入,搅得他嘴巴里一塌糊涂。
他们亲了很久,耳边都是唇齿交缠的水声。王也强势地汲取诸葛青嘴里的空气。他进得太深,诸葛青发出细微的哼哼。
王也一顿,离开了他的唇。
诸葛青的嘴唇又红又湿,迷蒙地看着他。
王也情动,问他:“好不好?”
诸葛青反问:“你心甘情愿吗?”
王也拢了拢他的头发,把他慢慢放倒在床铺上,明亮的双眼里映着他的影子:“我从一开始便是。”
诸葛青去摸他的脸,说:“那你拒绝我啊?”
王也拨开他额前的刘海,说:“我为你好的。”
诸葛青抬腿,用脚背磨蹭王也硬起的部位,红着面颊倔强地说:“这才是为我好。”
王也叹息,俯身吻他的眼睛、鼻梁、脖子,一路向下,褪去他的衣衫,在他的白嫩的身体上印下点点红痕。
诸葛青知道害羞了,抬起手遮住自己的眼睛。
王也一边看他被咬住嘴唇,一边舔他的乳尖。粉红色的乳粒一会儿就挺立起来,泛着水光的样子煞是可爱。王也情不自禁用牙齿磨了磨。
诸葛青像是被快感的闪电击中,腰弹了起来,嘴里漏出一句呻吟。
王也得了趣,用拇指按压揉搓另一边的乳粒,待它凸起变成深红,又捏住它扯了扯。
诸葛青难耐地抖了一下,说不要了。
王也饶了他,大手抚过诸葛青的侧腰,慢慢滑进他的亵裤,将那挺翘浑圆的双丘抓个满手。他大力揉了几把,把他的裤子褪到脚踝。
诸葛青形状秀气的阴茎高高翘起,颤颤巍巍地暴露在空气中。
王也随手撸了几下,借着烛光能看到性器顶端吐出几股透明的液体。王也一手拉开诸葛青遮着眼睛的手臂,一手继续打着旋上下动作。
诸葛青赤裸的身体微微颤抖,白皙的身体泛着水光粉成一片,像被杏花烟雨打湿的春月。他下身很热,上身很冷,不自知地挺着胸等待安抚。
王也用气声笑,轻易地满足了他,低头舔吻诸葛青的乳头。
明明还没有插入,诸葛青那里就已经湿得不行,淫水顺着大腿淌下,在床单上留下一块水渍。
王也的指缝黏腻湿滑,大拇指贴心地搔刮诸葛青的铃口。
诸葛青发出抽气声,扬起下巴叫王也亲他。他的屁股略微腾空,看起来快高潮了。王也见状,配合地加速,诸葛青却一把握住他的手腕,不让他动。
“怎么了?”王也亲他的下巴。
诸葛青出了汗,双颊潮红。他蹬掉卡在脚踝处的布料,支起上半身,去脱王也的裤子,闷声说:“你进来我再……”
王也硬挺的巨物被解放出来,气势汹汹地朝着诸葛青。
王也把诸葛青按倒,折起他修长笔直地双腿钩住自己的腰,然后托起他的屁股,龟头在穴口浅浅戳刺,急不可耐得跟个愣头青似的。
诸葛青扭了一下屁股,脚跟似有似无地蹭着他的后腰。
王也咬牙,腮帮处的肌肉鼓了鼓,弯腰拿床下抽屉里的软膏。他挖出些许,抹在小穴入口,接着探进一指,带着冰凉的软膏抠挖内壁。
诸葛青里面很热,膏体很快便化成水流了出来。他感到羞耻,忍不住一次次夹紧王也的手指,想阻止小穴流水。
王也以为诸葛青是紧张,想退开一点去亲他。他刚拔出一个指节,诸葛青就收缩穴口缠住他。王也听到诸葛青呢喃说不要走,于是他又捅进去,加了一根手指。
等王也插入第三根手指的时候,诸葛青的大腿根已经泥泞一片,小穴里的软肉变成了色情的肉红色。
诸葛青的穴口变得松软,他用很眷恋的眼神看王也,搂住他的后背,让他插进来。
王也双手撑在诸葛青耳边,忍得略微发痛的巨物对准穴口,缓缓顶了进去。刚进入小半截,诸葛青就僵住了,咬着嘴唇抓王也后背,指甲陷进肉里。
滚烫湿软的肠肉绞着王也的性器,从未有过的快感让他爽得额角青筋直跳。王也不舍得诸葛青疼,维持原状等人缓过来。他伸手握住诸葛青微微疲软的阴茎,撸动抚慰。
诸葛青好过了一点,深呼吸,努力放松小穴。王也感受到肠壁蠕动,趁势整根插入,穴口周围的肉被一并塞了进去。诸葛青被捅得叫了出来。
肠道内的软肉紧紧包裹住王也的性器,吸得它又肿大一圈,诸葛青甚至能感受到那根东西在体内搏动。
王也被绞得理智全无。他想如果前路未知,那死在这人身上也是个归处。
他埋进诸葛青的颈窝,情难自禁地唤了一声:“楚岚。”
诸葛青直接软在王也手里。
王也以为诸葛青痛狠了,抬起上身想把阴茎抽出来,看看他私处有没有受伤。
“你别动。”诸葛青情动大于胀痛,不上不下的,双脚抵在王也背后不让他拔出来,捡了个枕头闷在自己脸上才开口,“其实我不叫张楚岚。”
王也没料到还有这出,但他的命根子插在那诸葛青最柔嫩的地方,魂都被吸走三分,哪会生气,只是傻傻地问:“那你叫什么?”
诸葛青胸膛起伏三下,勉强开口道:“我叫诸葛青。”
王也扒拉掉他脸上的枕头,捏捏他的脸,不着四六地说:“没看出来啊,您醋劲儿那么大?”
“不是!”诸葛青眼睛水亮,又凶又娇地瞪着王也,破罐子破摔全说了。“我叫诸葛青,我弟叫诸葛白,我父亲叫诸葛栱。我去年科举得了榜首,去你家酒席听到你说我文章还成吧,怒从心中起,想看看你能写出个什么东西,就去你家偷文章了……”
王也安静地听他说,神色莫测。
诸葛青开始还气势汹汹的,逐渐心虚起来。他小心地问:“你没生气吧?”
王也一言不发地将性器往外拔。
诸葛青惊慌不已,缩紧使劲挽留,他怕王也的情会像欲望浪潮那样退得一干二净。可他他两瓣屁股都夹紧了,王也还是退了出去,被撑开过的小穴空虚地翕张。
诸葛青委屈极了。他花好大力气才讨来的东西就这样没了。他找谁要去?他该怪谁?说来说去还是怪他自己。
一腔酸涩冲上诸葛青的脑门,他蹬了脚床板,拉过被子盖在身上,带着鼻音问他:“你干嘛啊!”
王也双手拎起诸葛青的脚踝,打开压在他两侧。诸葛青的小穴朝上,王也挺腰狠狠地操下去,一干到底。
他顶到了某一点,诸葛青被操得喊了出来。
王也没留余地,变换着角度,一下一下凿得极深。
“气啊。”王也都气笑了,汗珠顺着下巴滴落,有点性感,“可我自己选的,只能认了。”
王也憋着劲操他。诸葛青屁股被撞麻了,身体却自发地讨好他,软肉挤压着他的龟头。
诸葛青被顶得小声哼哼,王也瞧他挺美的,拿起床上诸葛青的腰带,绑住他阴茎根部。
诸葛青自知理亏,没啃声。
王也大刀阔斧地破开诸葛青甬道内的肉浪,肉棒顶端碾着前列腺,看那人扬起头,双腿发颤着意欲合拢。
王也哪能让他得逞,整根抽出,又用力捅他。
“去找诸葛青啊?”
诸葛青“啊啊”地叫,皱着眉陷在快感里,双唇微张,舌尖若隐若现。
“你跟诸葛青文章谁写得好啊?”
王也又对着他的敏感点进攻,诸葛青扑腾着挣扎。
“还有没有事情瞒着我?”
王也把着诸葛青的腰,噗嗤噗嗤插得小穴汁水四溅,故意密集地顶撞他前列腺,囊袋拍得他屁股尖发红。
诸葛青被顶得眼泛泪花,摇着头说没有了。他压抑不住呻吟,津液从唇角流下,话也开始说不清楚。
诸葛青的阴茎胀得发疼。王也又是一阵狂猛的抽插,他后穴筋挛,难以承受的快感从小腹开始将他撕成两半。
诸葛青浑身颤抖,脚趾蜷缩,无声地用后面高潮了。
甬道深处分泌出大股灼热液体,浇在王也的阴茎上,他被高潮的肉壁夹得闷哼一声,小腹肌肉紧绷,射在诸葛青的里面。
诸葛青沉浸在高潮的余韵中急促喘气,他好不容易才让眼睛恢复焦距,想让王也解开缚着他性器的绳子。
王也抽出湿淋淋的肉棒,牵着诸葛青的手放上去,带他一起撸动。另一只手插进还在往外吐浑浊液体小穴,把里面的精液抠出来。
没过多久,王也把诸葛青翻了个面,重重地从后面操进去,不由分说地直捣黄龙。
诸葛青的身体还很敏感,被干得大叫,身前的欲望得不到疏解憋得发紫,身后的快感又可怖地席卷上来。他快窒息了,双目失神,嘴里含着几根头发,被操得神智不清,只会摇屁股。
进出百来下,王也抵着诸葛青的前列腺射了。诸葛青嗓子叫哑了,手脚发软,脑子一片空白,埋在枕头里呜咽着求王也让他射。
诸葛青的小穴被操得合不上,精液流到床上。他的阴茎直挺挺地被压在腹部与被单之间,敏感得像被细密的小针扎着。
王也啃咬他的大腿内侧,耐心地用手指在他后穴里搅动,把精液清理干净。
诸葛青没力气夹住王也的手指,他糊里糊涂地想自己会不会就这么被操松了。
王也不肯放过他,抱着诸葛青坐到勃起的阴茎上,肉棒再次填满甬道,在极深的地方大张挞伐。
诸葛青攀着王也的后背,小声啜泣,累得连一根指头都动不了,湿湿软软的小穴还在本能地裹紧肉棒。
他不知道王也到底干了他多少次,只依稀记得王也还是解开了那根腰带,他浑身抽搐,崩溃地射了,嘴巴也尝到腥苦的味道。
最后王也亲了他一下,他便彻底失去意识。
诸葛青很累,但睡得不太安稳。
他听到后半夜下雨了,池塘噼里啪啦的,豆大的雨滴像是打在他胸口。他还听到鼾声,他烦死了,想堵住王也的嘴巴,可是眼睛怎么也睁不开。
突然,有一块大石头袭击他的腹部,诸葛青痛呼一声,直接从床上弹了起来。
晨光明媚,窗外是被雨水洗刷过的新绿。窗台上有一只麻雀。
诸葛青浑身酸疼,嘶嘶低吟。枕边人翻了个身,他肚子上的重量骤减。昨夜的记忆像藤蔓从脑子里破土而出,他被撑得头疼,余光瞥见睡得正香的王也——
那王八羔子抱着枕头流着口水睡得像个二百五。
诸葛青忍无可忍,拼着闪到腰的风险,把王也踹下了床。
王也这下醒了,盘腿坐在地上,睡眼惺忪地问:“醒啦?昨晚抱着你洗过了,有哪里不舒服不?”
诸葛青冷笑:“哪里都不舒服,看见你最不舒服。”
王也打了个哈欠,爬回床上,手覆上诸葛青布满红痕的后背,说:“你趴下,我给你按按。”
诸葛青像只被顺了毛的狐狸,堪堪咽下那口气,伏下身子,把头埋进双臂之间。
王也困得不行,按得很不走心,脑袋一点一点的。
“你做什么折腾我。”诸葛青郁闷地埋冤。
王也摇摇脑袋,尽力让自己保持清醒,慢吞吞地说:“做了错事儿,该罚。”
诸葛青沉默。
王也手上的力道越来越轻。
“那你也骗过我,该怎么罚?”诸葛青忽然说。
王也没当回事儿,随口接:“我哪儿骗过你啊。”
“你先说我的文章也就还成吧,后来又说我文章写得好。”诸葛青声音闷闷的。
王也按过的地方隐隐发热,吻痕底下晕出淡红,像背上开了一片海棠花,好看得紧。
“那时候,你名声刚起。要是我说句好,大家准争着吹捧你。”王也把诸葛青背后的头发理到一边,眉目温情,眼里仿佛盛了一碗银耳莲子羹,“你多傲啊,能乐意?你这种宝贝,就该让世人自己发现。你总有一天会名扬天下,哪用得着我说啊。”
诸葛青心里熨帖极了,反手盲抓王也的胳膊,顺着小臂滑下去勾住他指尖。
“你还说诸葛青写文章狗屁不通。”他悄声抱怨。
“是,我的错,我写文章才狗屁不通。”王也觉得他的底线又低了一点。
诸葛青不乐意他这么讲,转头说:“你不行那我岂不是更不行了?只有张楚岚那厮文章才写得狗屁不通!”
王也一下子就清醒了,他急吼吼地追问:“张楚岚到底谁啊?跟你什么关系?”
诸葛青不知道王也怎么突然就毛了,疑惑地回答:“我发小啊,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关系。”
王也松了口气。
诸葛青捏着下巴思考片刻,斩钉截铁地说:“不过我的裤子他穿不上,我比较大。”
王也一口气又吊起来,他又问:“你怎么知道他比你小啊?”
诸葛青神秘地说:“他那里有点玄机,有机会给你看看。”
王也骇然,撕心裂肺道:“啊?我也要看?”
诸葛青说:“是啊,怎么啦,不少人都看过呢。”
王也大为震撼,心想你们江南人那么孟浪啊?
诸葛青瞧王也一言难尽的憋屈样儿,贴心地安慰:“没事,你的比较大。”
王也皮笑肉不笑地说:“那我可真是谢谢您嘞。”
他们下江南,回了诸葛府。
不用王也多解释,诸葛栱一看他写的东西就猜到七八分。
诸葛拱问:“你们准备怎么办?”
王也和诸葛青对视一眼,说:“先去范阳搜集证据,有眉目了再跟我爹说。朝廷的事儿我搞不定,还得靠他。节度使该撤的撤,士兵该收的收,中央一定得有兵。河南河北是前线,要埋自己人,据点定在洛阳。钱财我们家还出得起——”
“你没钱了还有我。”诸葛青插嘴,“养你还是可以的。”
“是,您的大恩大德小的没齿难忘。”王也贫得特自然,而后正色道:“不过这练兵的事儿还得靠您……”
诸葛栱摆摆手:“无需多言,老夫自当竭尽所能。”
王也拱手一拜:“晚辈在此谢过。”
诸葛栱转头看向诸葛青,问:“青,那你怎么打算?”
诸葛青嗓音清亮,理所当然地说:“同他一起。”
诸葛栱没有表现出喜恶,只是目光和蔼地告诉他:“会很难。这可不符合你的性子啊。”
正值午后,阳光从门外照进来。
诸葛栱站在里边的阴影里,王也和诸葛青站在晒得泛白的青石地砖上。
诸葛青往王也身上一靠,落拓地抖开折扇,“自在逍遥”四个字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晃动,恍然间好像有水墨蝴蝶从中飞出。
“我随我的心,我从我的欲。”他说。
日光流转。
王也和诸葛青的影子融在一起,渐渐变长,是他们肉体所没有的高大。
仿佛只要这样,他们就能无惧艰险,自此顶天立地走在这人世间。
后来有一日,王也问诸葛青:“既然你不是吃醋,那你去客栈的路上到底在琢磨啥呀?愁眉苦脸的。”
诸葛青拍马就走。
王也终于遇上了不管怎么算也算不出的事儿。
十年后。洛阳。
“军师!军师!前方捷报——”
小兵激动地闯进军帐,急得摔了个跟头。
王也把他扶起来,切切地问:“那诸葛将军呢?”
“诸葛将军的军队在城外了,今天就能回来!”那小兵满脸尘土,傻乐着跑出去到处嚷嚷:“我们赢啦!我们赢啦!”
王也掀开帐门,欣慰地注视着那少年的背影,然后转头正视这片百废待兴的土地。
这十年来,他走遍无数城塞,机关算尽,还是无法避免战争。
他亲眼看着万千士兵被卷入刀枪剑雨,血流成河;看着栋榱崩折,昔日繁华被夷为平地;看着百姓迁移,饿殍遍地,墙脚的弃儿对他哭嚎。
能做的他都做了。他无愧于心。
可他还是不忍心。
黄土漫天,尸山血海中,诸葛青站在他身侧,用那双被刀剑划破无数次的手,扶着他的肩,告诉他“都会好的”。
一起切都会好的。
军营里炊烟袅袅,战士们脱下盔甲,饮酒欢呼。
旌旗猎猎,沙尘弥漫,一轮红日凝在空中。乌云翻涌,万道金光破开阴云,照亮了这片天昏地暗的战场。
王也脚边的野草摇晃,土地微微震动。
他猛然抬头,只见远处黑压压一片全是归来的军队,他们后面飞扬着滚滚尘土,马蹄声震耳欲聋。
打头阵的那个身影骑着马,越跑越快,逐渐脱离大部队。起初是一个模糊的黑影,后来轮廓就分明起来——
诸葛青回来了。
军营里的人叫嚷着跑出去迎接士兵们凯旋。
王也被钉在地上似的,无法动弹。那人的身影倒映在他眸子里,瞳孔高光震颤。他知道这个距离诸葛青一定看不到他,但他总觉得诸葛青眼里有他。
那人直直向他冲来。
诸葛青策马疾奔,单手握缰,另一只手开始脱自己的盔甲。
他一把扯下自己的头盔,丢在地上,炸起一小片灰土。
护肩。
护臂。
护腹甲。
王也能看清他的脸了。
落日的光追不上他,诸葛青快得像一阵风。他靛蓝色的头发高高束起,末端散开,红色的晚霞攀上他的发尾,整个人就像火一样烧了起来。
那样明艳夺目。
王也往前踉跄了几步。
诸葛青抵达军营入口。他总算找到了人,眯着的眼睛略微张开,勾起一个张扬的笑容,扬鞭朝王也奔来。
王也跟着他畅快地笑,大声喊:“回来啦!”
诸葛青的耳边灌满风声,朗声回应:“我回来了!”
余晖将他们相距的这段路照得金光闪闪。
诸葛青勒马,战马嘶叫,前蹄高高扬起,遮蔽残阳,在王也身上投下一片阴影。
王也伸臂。
诸葛青带着一身风尘扑了他个满怀。
王也紧紧拥住他,颤抖的双手一下一下抚摸他脑后的头发,说:“回来就好。”
诸葛青挂在王也身上,闭着眼睛说:“我好累啊。”
王也闻到他身上的血腥气,担忧地问:“这次有没有受伤啊?”
诸葛青不愿动弹,贴在他耳边黏黏糊糊地说:“小伤,不打紧。我想睡觉,你抱我去床上。”
军营鸡飞狗跳,王也的军帐是少有的清静地。
王也抱着他走进去,轻手轻脚地放到床上,很爱惜地抹去他脸上的血迹和泥土,哄他:“告诉我伤在哪儿。”
诸葛青眼皮下的眼珠动了动,懒得张嘴。
王也叹了口气,准备出去吩咐人烧点热水,好给诸葛青擦身。
他刚转身,外袍就被那人扯住了。
诸葛青闭着眼睛,昏昏欲睡地说:“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刚认识的那会儿,在船上说过的话?”
王也坐在床边,握住他的手,说:“记得。”
“那日我说你无情。现在想来到底是说错了。”
王也不语,等诸葛青说下去。
“跟你走了一路,我才发现,你是最有情的。你的情给了天下苍生。”
王也亲亲他的眼睛,问:“还有呢?”
诸葛青想了很久,久到王也以为他睡着了,才缓慢开口:“我讨了一点。”
王也呼吸一滞,鼻子突然酸了。
他细细打量诸葛青的模样,觉得他变了,又似乎一点儿没变。
最后,他只是捏了捏诸葛青的手,沙哑地问:“只有一点儿啊?”
诸葛青的呼吸变得规律,他真的睡过去了。
王也撇着八字眉干笑一声,戳他鼻尖,骂他“小没良心的”,然后再次起身。
诸葛青的手紧紧抓着他不放。
王也没办法,干脆坐在床边给他老父亲写信,左手执笔写得歪歪扭扭。大意如下:
爹啊,这仗也打完了,咱家还有钱给我娶媳妇儿不?没的话,您儿子我可就入赘去咯!
Fin.
张楚岚有话说:也青同人女我没惹你们任何人!
作者有话说:每次都带你玩是真的很爱你!
让作者再说两句:就你们知道吧,代入王也视角很难不喜欢诸葛青。
Comment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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